余味垂下頭:“奴婢聽南大姑娘的意思,是不想老夫人再回長安。她說咱們小姐已經盡了多年的孝,如今小姐出了事,也該輪到她來盡孝,否則哪有顏面當大孫女兒?
“再者,有皎皎在旁邊陪著,又住在熟悉的祖宅里,老夫人也能更高興些。除去年輕一輩,二老爺、二夫人和三老爺一家,今后也都想留在錦官城。”
蕭弈沉默。
長安確實富貴。
可是比起錦官城,那里的生活更加繁忙,規矩也更加冗雜。
讓老夫人和三叔他們留在錦官城安度晚年,挺好的。
他又看向老夫人。
桃花樹下,老人蹲下身,給小曾孫女兒系上花圍兜,摸了摸她的小腦袋,指向東邊兒:“以后啊,咱們嬌嬌兒可千萬別去那個院子。”
皎皎仰起頭,稚聲道:“為什么呀?”
“那里住著吃人的狼,要吃掉我們嬌嬌兒的!我們嬌嬌兒不跟他在一起,不跟他離開祖母,好不好?”
小女孩兒歪了歪頭,眼神清亮。
她聽不大懂老人的話,卻還是乖乖巧巧地摟住老人的脖頸,親了親她的臉頰:“記住啦!”
老人笑瞇瞇地給小女孩兒喂了一塊花生糖,牽著她漸行漸遠。
蕭弈望向東邊兒。
那里是枇杷院,是他幼時居住的地方。
原來這么多年過去,祖母心底深處,仍舊不情愿嬌嬌跟他在一起。
是了,自打小姑娘跟了他,受了多少罪……
蕭弈眸色深沉。
他推著輪椅往朝聞院走,慢慢道:“傳朕旨意,賜祖母一品誥命夫人身份,上至天子,下至百官,皆不必跪,再賜南府丹書鐵券和免死金牌,族中年輕子弟可入長安國子監學習六禮,德才出眾者可舉薦為官。”
昔年他說過的話,猶在耳畔:
——拿萬貫家財和蜀郡人脈,為我砸一條錦繡大道,賭南家一場盛世榮華,如何?
天子當一言九鼎,他要南家,滿門榮華。
圣駕在錦官城多待了幾日。
隨著賞賜的旨意昭告天下,整座蜀郡的官員和商賈艷羨不已聞風而動,紛紛攜帶厚禮前來南家拜訪恭賀,即便是游手好閑的南廣,也被稱作有福之人,當真是滿門榮耀,十分體面。
“你若醒著,該親眼看一看那些熱鬧。”
寬敞的馬車行駛在官道上。
蕭弈讓南寶衣的腦袋枕在他的膝間,五指穿過她鴉青色的長發,垂眸凝視她時,鳳眼溫柔而繾綣。
“我已經履行昔年與祖母的賭約,南嬌嬌,你何時履行與我白頭到老的約定?我認識的南嬌嬌,絕非不守承諾之人。”
他絮絮說著,卻始終不見回應。
他沉默片刻,望向窗外的風景。
春寒料峭,花草崢嶸。
這樣好的景致,她該是喜歡的。
從前這樣的天,她都會纏著他去園林里賞玩山水花木,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安安靜靜地躺著,而不是日漸消瘦單薄。
蕭弈垂下頭,雙手忍不住地緊緊攥起。
細碎的陽光在他的側臉上跳躍,他的睫影輕顫著,像是在做最艱難的掙扎。
不知過了多久,他終于道:“去白首山。”
趕車的十苦愣了愣,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咽了咽口水,驚訝地問道:“主子,您說什么?”
“去白首山。”
十苦還處在震驚之中。
馬車一側,一品紅不慌不忙地騎著青牛,手里把玩著一枝剛剛抽丫的楊柳,他目視遙遠的北方,嘴角揚起溫和笑容。
“白首山位于大雍和北魏的邊界線上,高聳入云常年積雪,喏,就是窗外正對著的那一座。山巔雖有道觀一座,但那種惡劣嚴寒的地方,根本不可能有道士居住,又怎會有人種植解憂?”
北疆,無相城。
蕭隨穿著華貴厚實的狐裘,與蕭弈對坐在窗下吃茶。
他自請鎮守北部邊疆,卻沒想到剛來沒幾個月,皇兄也過來了。
他掀起眼皮,望向正在角落翻看房中書籍的一品紅,眼底掠過幾分忌憚和冷意:“國師出這樣的主意,究竟是想讓皇嫂活過來,還是想逼死皇嫂?”
一品紅轉身。
寒風透窗而入,蕭隨掛在腕間的檀木佛珠輕輕晃動,綴在佛珠底下的小金鈴清脆作響,悅耳動聽。
一品紅掃了眼那枚小金鈴,再望向蕭隨的臉,笑容深了些許:“王爺何出此言?本座會親自陪陛下登臨白首山,是真是假,去山上一看不就知道?”
道理是這個道理。
只是無論蕭弈還是蕭隨,都直覺一品紅藏著什么秘密。
蕭隨道:“已是黃昏,皇兄這一個月舟車勞頓,還是先好好休息兩天,再考慮登山的事。白首山積雪遍野巍峨聳立,即便功夫高深如皇兄,想登上山巔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已經命人準備了接風宴,皇兄請。”
蕭弈頷首。
因為兩兄弟都不喜歡熱鬧,所以蕭隨準備了兩場宴席,一場設在廳堂,供一品紅等人和當地守城官員享用,一場設在了內室,參宴的只有他們兄弟兩人。
如今蕭隨身體康健,已經能吃酒了。
北地的燒刀子,在爐子上煮得滾熱,入喉又烈又辣。
他微醉,醺紅了眼睛,挽袖為蕭弈斟酒:“皇兄,你說咱們兄弟幾個,怎的姻緣都不順遂?你的女人尚還活著,可我的女人……”
他眼睛更紅,像是酸澀苦楚到了極致,仰頭飲盡一杯烈酒,又拿筷箸從沸騰的銅鍋里夾起熱辣辣的羊肉,大口大口地咀嚼。
鳳眼里很快起了一層霧氣,他用手指揩拭眼角:“皇兄,酒太烈,羊肉太辣,來北地數月,臣弟還是吃不慣。”
隔著銅鍋里升騰的煙霧,蕭弈靜靜看著他。
他這遺世獨立的四弟,終究還是被拉進了紅塵。
想來遠赴北疆,也是因為那女子的緣故。
他道:“是霍聽魚?”
蕭隨夾肉的動作微微一頓,并不回答他,只低頭吃肉。
蕭弈思考了半晌,道:“你怎么知道她死了?可有親眼看見她的尸體?”
蕭隨放下筷箸:“雖然沒有親眼看見,但卻看到了她的骨灰。皇兄以為,我的身體是怎么好起來的?正是她用性命為我獻祭的緣故……皇兄,這輩子,我欠她太多,再沒有機會補償。趁皇嫂還活著,你對她好些。”
蕭弈又是一陣沉默。
他這四弟……
還能通過骨灰辨認主人?
祖母二伯他們的戲份應該就到這里啦,也是安享晚年晚安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