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渝下朝的第一件事,并非去尋找自己的那倆老婆,而是直接奔向了仁壽宮,自家老父寧忠源和寧夫人,現在便以太上皇和太后的身份居住在那里。
走進仁壽宮時,寧渝卻見到寧忠源正拉著呂毅中在下棋,當下心里便有些好笑,這倆人說起來一個是太上皇,一個是江南文宗,可是這棋藝水平卻不相伯仲,都是臭棋簍子的水平,因此倒也殺得興高采烈。
只是寧渝笑過之后,心里多少也有幾分感慨,雖說自己笑話他們,可是這當上了皇帝之后,無形當中自己也被困在了這個殼子當中,有很多事情便已經不能隨便親力親為——比如再次帶兵打仗......
見到寧渝過來,呂毅中連忙起身想要跪下行禮,無論怎么說,眼前的這個年輕人都是皇帝,更是一個在江南掀起血雨腥風的君王。
寧渝卻是扶起正欲跪下的呂毅中,低聲道:“呂先生何須大禮?如今登基時辰已過,所有人都無需再行大禮。”
寧渝感慨道:“沒當皇帝的時候還不覺得,可是真當了皇帝后,兒臣的心里便只剩下了八個字,如履薄冰,戰戰兢兢。”
“如履薄冰,戰戰兢兢......說得好啊!”
寧忠源哈哈大笑起來,“為父沒有什么可以教你的,但是近日卻偶有所得,便跟你說一說罷。”
瞧見寧家父子擺開了傳授當皇帝的架勢后,呂毅中心里便有些不妙,他連忙行禮道:“啟稟太上皇,啟稟皇上,老朽這便先行退下了。”
寧忠源輕輕擺手,“呂先生不必先走,這件事說起來與你也頗有關系,因此大可留下來聽聽,看看朕這番話說得對與不對。”
“謹受教。”
寧忠源站起身子,從懷里掏出來一枚銅錢,還有一把小米出來,就這么灑在了桌子上,然后一臉嚴肅地望著寧渝,不發一言。
寧渝嘆口氣,他如何不明白自家老父樸素而實在的想法,只是這二者想要做起來又何其難也.......
“無農不穩,無工不富,無商不活。父皇的意思,我如今卻是明白了。”
寧忠源哈哈大笑,“你永遠要記住一點,治理天下沒有那么多的大道理可以講,老百姓不認那些大道理,他們只認手里的銅板還有這能吃下去的小米,這些東西是他們的命,所以只要你不把百姓手里最后一塊銅板最后一把小米奪走,這天下就不會亂起來。反之若是你這么做了,那么任誰來也救不了咱們寧家的天下。”
前明之失,不僅是清廷一直以來的學習對象,也是如今大楚的一個借鑒模板,寧忠源的這番話,其實無非就是將那些弊端都總結出來了,不能把底層的百姓逼得他們吃不起飯的地步,否則反抗將會無處不在。
呂毅中亦是感嘆了一聲,“若是大明的皇帝能夠一直理解這個道理,大明不會亡,若是康熙能明白這個道理,眼下的天下也不會亂。”
寧忠源又是滿懷深意道:“當了皇帝了,不能一直待在宮里,多出去走走,或許會有不一樣的感受。”
若是尋常的皇帝,恐怕這一生都會局限在小小的紫禁城當中,可是對于寧渝而言,他偏偏不會只在乎這一小小的天地,而只有更大的世界,才能讓他保持清醒的狀態。
于是寧渝便在侍女的服侍下,換上了一身便裝,頭上戴著一頂翼善冠,便在中廷禁衛的護送下,一路直接出了宮廷,來到了南京的大街頭。
寧四有些略略緊張,若是往日他根本不會產生這樣的情緒,可是如今身份確確實實不一樣了,因此也不敢懈怠,一雙眼睛時時刻刻盯著附近的人群,生怕從里面蹦出來一個刺客來。
“咳,這咱們今日就跟往常一般無二即可,你還是像以前那樣喚我為少爺罷了。”
寧渝嘿嘿一笑,卻是邁開了步子,在南京城的街頭上開始巡視著一切,自此登基大典結束后,南京城內的百姓便多了許多,大家伙也都在歡慶,因此并沒有太多人第一時間散去,而是繼續滯留在南京城內。
說起來這南京城車水馬龍,看上去一派盛世繁華的模樣,可是在寧渝這個看慣后世大城市的人眼里,也不過如此罷了,只是百姓們的日子,反倒是更讓寧渝比較好奇。
嚴格來說,大楚很多政策都是剛剛才開始實施,因此大楚表面上的變化并不大,老百姓依然是一副面黃肌瘦的模樣,而身上的衣著依然是破破舊舊,可是也不代表完全沒有任何的變化,至少在南京的街頭處,販貨的小商販卻是多了不少。
遠遠望去,千年流淌的秦淮河,流淌到南京城東九龍橋后便一分為二,一股水順著城墻外側南行西流,成為外秦淮河;一股穿過東水關西行入城,成了內秦淮河,而此時的內秦淮河上漂著幾艘彩船,想來便是這城內的煙花之地。
寧渝自然沒有興趣去尋花問柳,實際上他對于女色并沒有太多的興趣,實在是經過了后世陣仗的寧渝,看這個年代的女性,并不會產生多少心動,哪怕是崔姒和陳采薇,其本身的氣質亦遠超臉蛋,成為讓寧渝更心動的存在。
實際上對于寧渝而言,更想知道的還是百姓們對于新的《欽定大楚憲法》的看法,這才是寧渝出行的真正目的。
這個年代里并沒有所謂的報紙和其他的傳播機構,百姓們想要知道一些朝廷的大事,除了口耳相傳之外,還有就是依靠城墻邊上的布告,以及街頭巷尾的小茶館。
寧渝帶著眾人進了一家茶樓,剛剛坐定之后,點了一壺鐵觀音和幾分點心,還沒等開始吃呢,就聽到有人開始議論起來《欽定大楚憲法》的條條款款,倒也不是因為正巧,而是這幾天議論的人實在是太多了,偏偏朝廷也沒有任何禁止的意思,因此許多人都在討論著。
不過并沒有出乎寧渝意料,凡是讀書人,大體上都是覺得這《欽定大楚憲法》過于拔高了工商的地位,認為這朝廷有些薄待了讀書人,而商賈們則是一副與有榮焉的意思,恨不得天天把《欽定大楚憲法》背下來。
對于尋常百姓們而言,他們一方面感嘆朝廷對小民是越來越好了,畢竟這田稅可是都收到了大戶的手里,可是另一方面,也在犯著嘀咕,那就是將來會不會改變這些政策,若是到時候換了政策,怕又是百姓們受苦了。
對于這些人所說所言,寧渝也沒有絲毫的憤怒與得意,他只是靜靜地聽著,時不時用炭筆記下幾筆,一切都仿佛變得無聲無息,可是寧四卻漸漸發現,皇帝整個人似乎也在發生著變化,變得更加像一個皇帝了。
在頒布《欽定大楚憲法》后,大楚也頒布了一系列的法令,包括《欽定大楚民法》、《欽定大楚商法》還有《欽定大楚刑律》,以及重中之重的《欽定大楚稅賦》,其中的條款是正式將攤丁入畝和士紳一體納糧當成了國策,被嚴格地在各地實施著。
其實這些法本身在《欽定大楚憲法》當中,是有一定的體現的,只是將這些條令給更加細化,變得更加通俗易懂,這對于小民來說是一件大好事,因為在過去的時候,法令其實并非是給百姓看的,而是給下面的小官小吏們看的,讓他們依法而行。
可以這么說,在這個階段里民不知有法,更不會依法而行。德治在這種環境下,也就變得非常理所當然,可以說這個階段的縣太爺,幾乎是將刑獄大權給一把抓在手里的,斷案也就成為了縣太爺的必備功課,這其中固然有許多經典明斷,但是更多的則是糊涂斷案和利益往來。
寧渝心里明白很多東西都是要一步步來,這個時候不易步子過大,否則很容易出現問題,因此他并不會想著一步邁向法治,這不現實也沒有必要。
不過總的來說,百姓們對于朝廷的要求并不高,而大楚在這方面其實已經是做得非常出色了,甚至是從那些讀書人的角度而言,朝廷都可以擔上一個“仁”字,因為沒有哪個朝代,會如此地重視小民的利益,甚至是低到塵埃里的賤民們,也徹底迎來了新的生活。
許多恢復了正常戶籍的賤民們,他們跪在了皇城根腳底下,也不去喧鬧什么,只是靜靜地跪著,他們沒有怨氣要發,也沒有委屈要訴說,只有無盡的感動與希望。
這一幕并不算出奇,因為除了他們,還有許多人也在對著皇城行大禮,無論《欽定大楚憲法》怎么規定,他們都希望通過自己的跪拜,來讓住在皇城里面的達官貴人們知道,百姓是最容易感恩的,哪怕是一點點的小恩小惠,都會讓他們銘記。
寧渝望著眼前的這一幕,深深嘆了口氣,眼角微微有些紅。
“傳令政事堂,讓他們都來看看,看看這些百姓們,咱們大楚真的做的還遠遠不夠......可是對于他們來說,卻是翻天覆地的變化。”
過了片刻之后,一大隊穿著紅色官衣的政事堂官員們,從東華門涌出來,他們的到來瞬間驚訝到了那些百姓們,他們望著那些滿頭大汗的官員,卻是變得有些不知所措。
李紱望著穿著一身便衣的寧渝,卻是有些驚訝,低聲道:“皇上,為何在此地......”
寧渝淡淡一笑,伸手指了指那些百姓們,然后回頭望了一眼官員們,輕聲道:“你們都跟我來,看看咱們的百姓,都是怎么樣的一群人。”
看看百姓是什么人?李紱有些不太理解,而一旁的崔萬采卻仿佛感覺到了什么,他只是望著寧渝的背影,撫須微笑了起來。
寧渝很快便帶著官員們走到了百姓面前,他高聲道:“百姓們,你們快起來吧......朕說過,我大楚無需跪禮......你們不用跪在朕的面前!”
下面的百姓看向了面前的這個年輕人,再看了一眼跟在后面的官員們,當下便有些將信將疑,他們卻沒有站起來,無論這個人是不是皇帝,跪著總是沒有錯的,當然除了繼續跪下之外,人群中還齊齊高頌萬歲。
寧渝不顧身旁寧四的阻攔,親自上前幾步,扶起了跪在面前的一名白發蒼蒼的老者。
“老人家,你們無需如此.....這是朕應該做的,若是朕做的不好,你們可以罵朕,可是不要跪,更無須跪。”
老者的臉上先是一片惶恐之色,卻是過了片刻后,又是涕淚橫流。
“皇上宅心仁厚,草民心里豈能不知,可是正因為如此,草民心里才會愧疚萬分,皇上還未曾從我們身上收入分文的賦稅,便給草民們一份天大的福壽,實在是無以回報啊......”
說起來,寧渝確確實實沒有從他們的身上收過一文錢的賦稅,甚至當初在攻下江寧后,對于這些賤民還多有關注,在登基之后更是第一時間就解除了他們的賤民身份,著實是有著再造之恩。
寧渝輕輕嘆口氣,他回頭望向那些官員們,“你們看了這一幕,不知心里有何等感觸?朕相信,這天底下的百姓們一直都沒有變過,可是為何前明覆滅,為何清廷不得人心?便是因為他們沒有真正去注意到百姓的想法!”
“水可載舟,亦可覆舟。朕愿意做虛心納諫的李世民,可是你們也得是時時心懷百姓的魏征才行。”
寧渝在對官職改革的前夜里,帶著眾臣一起上了這么一課,自然是帶著很深的用意,他希望用今天的這么一幕,給所有人傳達一個信息,不管是真心還是假意,都需要做到一副勤政愛民的樣子,只有這樣才能得到升官的機會,如果不愛護百姓,不管多高的能力,都不能做親民官。
或許寧渝的想法并不合時宜,甚至顯得有些幼稚,可是這畢竟是他最大的堅持,也是最開始的初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