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慶城北墻頭上,張遠奇身上披著甲胄,腰間配著一把長刀,看著四十出頭的年紀,頭上倒已經生出了許多白發,看上去倒有些滄桑。
城墻上的清兵士卒眼見張遠奇在巡城,望著他的眼神都帶著幾分敬意,倒不是這個張將軍打仗多么厲害,而是這個張將軍愛兵如子,從來都不讓手下的兄弟去干必死的事情,因此他手下的人,一個個的都惜命。
若是換了別的人,手下的弟兄死多少個都不會在乎,只要自己的官越做越大,那便是值得的,可是張遠奇就不同,在張遠奇眼里,人的腦袋掉了是接不回去的,死了那就是真的死了,再也活不過來了。
城墻上的綠營兵都背著一桿鳥槍,看上去倒頗像那么回事,只是張遠奇從一個士兵身上接過鳥槍時,眉頭便輕輕皺了起來,原來那槍管上已經出現了細微的裂痕,上面還有坑坑洼洼的小洞,也不知這樣的槍,是如何到了士卒的手中。
如今朝廷對于普通的綠營軍將都心生猜忌,給到的鳥槍是越來越少了,質量也越來越差的,當然也不是所有的鳥槍質量都很差,那些質量好的,都已經給到滿漢八旗裝備了,他們能有這么幾桿槍已經很不錯了,大部分人手里都是拿著大刀片子和長矛。
想到這一幕,張遠奇不由得嘆口氣,他想起了在九江城下的一戰,在復漢軍猛烈的火力下,他幾乎差點死在了戰場上,之所以僥幸撿了一條命,完全是他的幾個弟兄舍命博來的,只是對朝廷的心思,卻不同了。
“將軍,您的酒到了。”一名綠營千總走了過來,低聲道。
張遠奇輕輕應了一聲,走到了城墻下,發現那伙計神情有些嚴肅,他左手提著一壇子酒,右手拿著一把雪亮的短刃,倒也頗為冷冽。
“你復漢軍就算想招攬我張某,倒也不必如此作態吧,難道我不喝酒,這刀子便是為我準備的不成?”
伙計臉色陰晴不定,低聲道:“這倒不是,對于朋友,復漢軍從來都是友好的,不會強迫朋友做任何事,今日這酒,算是最后一次送來,我軍情處在城里的落腳點已經被岳鐘琪發現,馬上就要撤離。”
“哦?”張遠奇臉色有些難看,這些日子伙計來他這里次數已經不少了,若是讓有心人發現,他自己也難以脫身,心里想著,手卻按在了刀把上。
伙計嘆口氣,道:“張將軍,這刀原本就是給我自己準備的,若是將軍喝酒,便是愿意歸順我復漢大軍,咱們帶兵徑自殺出城去,也就能夠脫身。若是將軍不喝酒,便用此刀殺了小人,絕不連累將軍。”
張遠奇冷哼一聲,“便是殺了你又如何?你們已經暴露了,我張遠奇相比也不會例外,恐怕岳軍門的親兵已經離這里不遠了吧。”
“將軍聰明,小人佩服。”伙計臉上帶著笑,神情有些意味深長。
張遠奇嘆口氣,接過了伙計手上的酒壇子,猛灌了幾大口,隨即將酒壇子狠狠擲在了地上,隨后拔出佩刀,將腦后的辮子直接割了。
“娘的,這世道,反就反了吧!”
康熙六十年十二月,安慶城內先出現了民亂,數十人在城中與岳鐘琪親兵格殺,全部戰死當場。可隨后不久,北門參將張遠奇率領麾下三千人一路與清軍血戰,直接沖開北門,向西逃去,使得城內一片嘩然。
眾人都知道,西面正是復漢大軍,也不敢追擊過深,因此追至城外三十里,便返回了城內,只好眼睜睜看著張遠奇帶著兩千多人逃離了安慶城。
得知張遠奇最終依然帶人逃離之后,岳鐘琪勃然大怒,這不僅僅是削弱了原本就羸弱的守城力量,而且也暴露了一個很大的問題,那就是綠營的軍心實在是堪憂,縱使他這些日子想盡了一切辦法,可是在張遠奇叛離這一事實面前,都被擊得粉碎。
最令人擔憂的絕不是一個逃走的張遠奇,而是這安慶城內的軍心民心,岳鐘琪很擔憂,這城里還有誰想做或者試圖做下一個張遠奇?想一想,岳鐘琪便不寒而栗。
就在他憂心不已之時,從廬州方向也發來了康熙的密諭,卻是用盒子裝著,上面用封條貼好,里面具體是什么誰也不清楚,就連傳遞密諭的太監,也不敢多嘴,傳遞了密諭后便起身告辭離去。
等到傳旨太監走后,岳鐘琪沒有第一時間拆開盒子,而是坐在椅子上細細思索著,這也是他的一個習慣,很多東西不能僅僅看表面,而是要從這件事情的實質去著手,桌子上的那份密諭也是如此,至少它應該比想象的更棘手。
康熙在對待臣下時,并不太喜歡玩猜來猜去的游戲,他往往去臣下去盡可能明白自己的意思,然后逐一完成即可,而密折也只是讓臣下用來反饋民情的一個通道,他很少直接給臣子下密諭,由此可見這件事本身就不一般。
在焚香凈手之后,岳鐘琪拆開了封條,取出了盒子里的密折,開始細細讀了起來,卻是越看越感到心驚肉跳。
“.......朕年事已高,于歷代君王中亦是祥瑞,近古稀之年仍征戰于野,世所未見.....爾等皆為朕肱股之臣,駐守于此,待賊自變....”
岳鐘琪暗自度量,這滿篇文字盡是暮氣,想來局面之艱難,連康熙皇帝都感覺有些支撐不下去,若是再知曉今日之軍變,恐怕對皇帝的打擊將無以復加了。
在密諭后面,康熙皇帝終于扭扭捏捏將自己的心思吐露了出來,那就是派人到寧渝軍中,以功名和官位,找復漢軍求和。至于為什么要找寧渝求和,而不是找寧忠源求和,想來康熙心里也存了一些挑撥離間的心思,冀圖于復漢軍出現內亂。
岳鐘琪看到最后時,也知道了康熙的打算,那就是以一個楚王的名號拉攏復漢軍,仿照三藩舊例,許復漢軍割湖北以稱王,一應土地人口以及財貨,盡歸楚王所有,不過楚王名義上仍然歸屬于朝廷名下。
至于復漢軍麾下其他人也都有封賞,連寧渝也得了個所謂漢陽公的名頭,基本上就是復漢軍目前自封的一應頭銜,朝廷也都一一允諾了,看上去誠意倒也不小。
只是這一王一公的高位甩出去了,復漢軍也不一定樂意要。
岳鐘琪心里喟嘆,若是早一點甩出來,或許還有機會,眼下這局面,卻是晚了。只是皇帝的密諭他也不敢不聽,心里愁腸百結,哀嘆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