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渝將雛鷹營內事物交付董策與許成梁二人暫離,后勤諸事交由周同,只身一人回到孝感縣寧家老宅。
寧忠源此時也從漢陽城回來了,隔了數月不見,卻發現如今的寧忠源卻好似老了許多,三十六七歲的漢子,瞧著卻仿佛五十出頭,辮子里夾雜著幾根花白頭發。
離族內大會還有兩日,已經有許多族人回到了老宅,寧忠景作為總管雜事,帶著寧渝將族內的親朋倒也認了個七七八八,寧忠源這一輩有兄弟七人,分別是老大寧忠德,老二寧忠源,老三寧忠景,老四寧忠義,老五寧忠信,老六寧忠海,老七寧忠權,除了老大寧忠德早逝以外,其余的叔伯兄弟倒也都在。
在這些兄弟當中,唯有老四寧忠義跟隨著寧忠源從軍,在黃陂做了個正五品的守備,寧忠景在家族總覽產業,寧忠義和寧忠信分別在負責商鋪與礦山,老六寧忠海手里帶著一支私鹽販子的隊伍,將川鹽與淮鹽運到湖廣一帶販賣,如今倒也有幾分聲勢,唯有老七寧忠權自幼從文,拜了湖廣一代的名士許耀為師,如今中了一舉人,外放在襄陽府谷城縣做了個縣丞。
這些叔叔雖然沒有寧忠源的高位,可一個個也都是要緊位置,因此寧渝也不敢放肆,老老實實行禮問安。
至于寧家外戚一個都沒有來,哪怕是老夫人那邊的鄭家和母親那邊的程家,也都沒有通知,所有的族人都是寧家的嫡系與旁系。
這一番問安讓寧渝在族內的威信也得到了大大的增強,原本族內許多人只知道有這么位少公子,卻不知具體為人如何,如今寧渝這一番表演,再加上前世的閱歷,倒也顯得多出幾分成熟,將原本的十六歲(虛歲)給掩蓋了一番。
上百族人在寧宅團圓相聚,各個喜不自勝,吵吵鬧鬧,一直到黃昏以后,才漸漸安歇。
正在寧渝打算歇息片刻時,寧忠源卻微笑著端著酒杯走過來,示意寧渝陪他飲上數杯。
不待多說,周福便安排了一桌豐盛的酒菜,只是上的酒不是本地的楚酒,也不是花雕女兒紅一類,而是厚重無比的西鳳酒。
雖說前世寧渝也喝過不少烈酒,可此時畢竟只是少年身體,微微皺了下眉頭,便給父親和自己倒上了一杯,晶瑩剔透的酒液倒在了古樸的青藤杯中,倒也有幾分古韻。
寧忠源呵呵一笑,道:“看你小子這段時間也做過一些事情,怎的?一杯西風都喝不下?”
寧渝苦笑著將杯中的酒一口喝凈,臉上便有些紅暈,道:“這酒好喝,可是喝醉了卻是麻煩,我不愿在酒香里麻醉自己。”
寧忠源收起笑,嚴肅道:“你不愿醉,我不逼你,可是你現在的這些做法,比不醉還要麻煩!”
聽到寧忠源這意有所指的話,寧渝心中一個咯噔,道:“是殺了刁旺所致?”
寧忠源苦笑道:“別說一個刁旺,你就算是再殺十個,寧家都可以保你無事。只要你是真的因為耍少爺脾氣殺人,無非就是賠一些燒埋銀子便了事。可是,渝兒,你真是因為少爺脾氣才殺人嗎?”
寧渝沉默不語,這個問題上他不愿欺瞞寧忠源,也無法真正欺瞞。
寧忠源嘆道:“早些年間,你曾祖乃大明朝的一員參將,后來事不可為,便投了大清,做了大清的臣子,用自己的臉皮,和寧家祖祖輩輩的臉皮,給寧家人掙下來這份家業。如今寧家已經是烈火烹油,渝兒,夠了。”
寧渝一直沉默著,終于堅定而緩慢的搖了搖頭,道:“父親,在這大清朝里,寧家所謂的強大,只是用沙子堆成的,再大再好,也禁不起一個浪頭。”
寧忠源有些著急,道:“寧家數代人的經營,怎么可能是沙子做的?為父已經想好了,讓你拜大儒崔萬采為師,到時候在這湖廣士林里,也能有你一席之地,我寧家自你由武入文,耕讀傳家,然后為父還給你選好了一門親事,是那襄陽縣縣令柳含章的女兒......”
還未等寧忠源說完,寧渝便已經明白了,他跟寧忠源的區別,與其說是理想主義者與現實主義者的分歧,倒不如說是來自三百年后的思想,與這個年代的守舊思想的碰撞。
在如今的大清朝,雖然地方偶有亂局,邊境偶有威脅,可畢竟都是疥癬之疾,旋起旋滅,康熙皇帝登基以來已經有五十八年,平三藩,復臺灣,如今又在進行平準之戰,天下威望歸一。因此就連最普通的百姓,無論如何被欺壓,都生不起反抗的念頭。
寧渝頭一次感覺到無力,粗暴的打斷了寧忠源的話,道:“父親,這偌大的寧家,或可在漢陽橫行一時,可真的放在整個湖廣行省里,可禁得起湖廣總督滿丕的一個手指頭?可經得起如今當朝天子的一個手指頭?”這番話說出來,卻是天地變色。
寧忠源臉色反而慢慢恢復平靜,深深地望了眼寧渝,道:“渝兒,你真的喝醉了。”
寧渝苦笑搖頭,道:“父親,從那次重病之后,我便想通了許多事情,也想去做一些事情,這些事情孩兒也許現在還做不了,可是遲早會去做,就算孩兒不做,也會有人去做。”
“如今已然時不我待,孩兒愿意去做這些事情,雖九死其尤未悔。”
寧忠源有些煩躁的揮了揮手,道:“先不說這些了,你那個雛鷹營的我都清楚,也不說了,就說說那個礦鹽吧。”
寧渝微笑道:“根據上次圓慧大師傅所說的資料,還有這一次實地半個多月的探訪,終于找到了礦鹽的所在,而且預計的儲量會很大,到時候家族可安插人手到云夢縣,至少縣里的縣令和汛地的千總得是我們自己人,后面就好辦了。”
寧忠源輕輕點了點頭,道:“你可知道,十日前圓慧大師圓寂了。”
寧渝一聽到這個消息,內心卻沒有意料中的悲傷,只是微微有些失落。自從來到這個世界以來,圓慧大師才是真正觸碰到他內心世界的人,是一個亦師亦友的存在。可真的等他圓寂了,寧渝心中反而有一些欣慰。
也許,圓慧大師已經皈依佛祖,尋到了真正的解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