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從事,不要聲張……”蒯越強忍著左肋傳來的陣陣劇痛,低聲對鄧方道。
中箭后,他首先想到的不是自己的生死,而是全軍數萬將士的安危。如果因為自己受傷而令全軍陷入混亂,導致被敵人所趁,那他就真成罪人了。
“保護長史、保護張史……”一名親信門客終于回過神來,立刻聲嘶力竭的喊道。
周圍一眾護衛這時才如夢初醒,一窩蜂沖了上去,將蒯越團團護在里面。就在這時,又一支長箭如一道閃電般飛射而來,瞬間便洞穿了一名護衛的大腿。
護衛捂腿慘叫著倒在地上,滴著鮮血的猙獰箭簇,距離蒯越僅一步之遙。這一箭顯然也是沖著蒯越而來,若是沒有護衛擋在前面,蒯越必會再度中箭。
眾護衛大多都是蒯越的門客部曲,為保護主人不吝性命,是以毫不猶豫的用身體堵上缺口。
鄧方大驚失色,他們所在的位置,距離酃縣城墻足有百步開外。他一再勸說蒯越身為主帥,不該親身犯險,更多是怕蒯越為床弩所傷,他從沒想過,有人居然能夠在這么遠的距離射中蒯越,第二箭亦是險之又險。
昔年楚有養由基者,善射;去柳葉百步而射之,百發百中。以為是夸張之言,今日方信矣。
鄧方當即和護衛一左一右將蒯越攙扶起來,急速向后退去。
見沒能一舉射殺蒯越,韓廣右掌狠狠地拍在女墻上,不過蒯越中箭負傷絕對假不了,這里面仍可大做文章,因此他立刻扯著嗓子高呼道:“蒯越已死!”
“蒯越已死、蒯越已死……”其左右部曲亦跟著大聲喊道。
“蒯越已死?”酃縣城墻激戰正酣的雙方將士,聞言無不愕然,雖然不知具體細節,但劉景軍將士下意識跟著喊起來。
荊州軍將士則士氣大衰,人心惶恐,原本如潮水般的攻勢,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減弱下來。
在敵群中肆意殺戮的劉磐、黃忠,不由相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擔憂之色,蒯越若是真有個三長兩短,荊州軍危矣!念及于此,兩人同時抽身而退。
劉景身處城門樓的最頂層,站得高看得遠,從韓廣離開自己的防區,出現在甕城上時,他就猜測到了對方的意圖。蒯越中箭的整個過程,他都看在眼里。
可惜,雙方距離實在是太遠了,蒯越身上又穿著精良的鎧甲,因此韓廣未能一擊致命。劉景和韓廣一樣,心里充滿了遺憾。
后退的過程中,每行一步,對蒯越都是一種巨大的折磨,痛得他連連倒吸冷氣。聽到背后劉景軍傳出“自己已死”的口號,蒯越一手抓住攙扶著他的鄧方,急語道:“鄧從事,你速戴我兜鍪、乘我馬、豎我旗,在陣前督戰,以定軍心,遲則晚矣。”
“諾。”鄧方當即取下蒯越的兜鍪,戴在自己的頭上,而后乘馬執旗,掉頭回到城下督戰。
蒯越乃是軍中主帥,今日又于陣前督戰,更是成為全軍上下矚目的焦點,城外大軍親眼看到他中箭落馬者不在少數,又聞其已死,頓時引得全軍騷動連連。
所幸蒯越很快就“平安”歸來,他強忍劇痛,外罩大氅,并以絹巾死死捂住傷口,又讓親衛部曲護在身前,使外人難窺虛實。荊州軍將士看到主帥安然無恙,浮動的軍心重新安定下來。
安撫好軍心后,蒯越立刻鉆入車中,并急招醫師治療箭傷。
荊州軍前有鄧方督軍,后有蒯越坐鎮,總算化解了一場危機。
又一次被擊退后,荊州軍敲響了撤退的鉦聲,而且這次一反常態,沒有再堅持以往平旦進攻,日落撤退的慣例,僅中午就草草結束攻城作戰,返回大營。
望著徐徐而退的荊州軍,劉景緩緩搖了搖頭,心里猶豫了很久,還是打消了出擊的念頭。
蒯越現在到底是什么情況,劉景也拿捏不準,他或許受傷了,或許沒有。前者還好,如果是后者,那這次退軍就是蒯越故意引誘他出擊而設下的陷阱。
這不是沒有可能,蒯越強攻奈何不了他,必然會動歪腦筋。
退一萬步講,即便蒯越受傷了,也不一定就是致命重傷,他兵力有限,出城追擊,未必能占到便宜,反而將自己置于危險。
說實話,他完全沒必要冒險,他只要守在酃縣,率先堅持不下去的,絕不會是他。要知道,臨湘只是荊州軍用武力攻克,士民人心不附,長沙諸縣也大多未降,更別提南部的零陵、桂陽二郡,他在酃縣拖延得越久,荊州軍在長沙的處境就會變得越難,終有一日,他們會挺不住撤軍。
蒯越肩膀虛弱無力的倚靠在車廂,他目光死死盯著窗外,只見酃縣甕城始終不見打開,臉上不禁露出一抹失望之色。
射入他右肋的箭簇已被醫師取出,傷處也已敷上金瘡藥并包扎。不過醫師告訴了他一個壞消息,箭簇沾染了臟跡,被這種污箭射傷,死亡率遠超普通的箭。
蒯越性情疏闊,對此倒是看得很淡,他現在唯一關心的,是荊州軍將何去何從?
他受創甚重,還有死亡的危險,已不再適合繼續統領大軍,然而如今軍中包括蔡瑁、劉磐在內,并沒有能夠代替他的人。
不是他小覷蔡瑁、劉磐,前者帶領水軍尚且連戰不利,如果讓他統帥全軍,可想而知。劉磐則是將才,統帥數千之眾或可,讓他帶領數萬大軍實在強人所難。至于鄧方、賴恭,乃至從子蒯祺,更是不在他的考慮范圍內。
回到營中,蒯越第一時間召集諸將,他受傷的事,或許能夠瞞住下面的士卒,但絕對瞞不住諸將。而且他現在身受重傷,行動不便,正需要諸將安撫軍心,因此勢必要開誠公布。
不久,二三十位荊州軍將校陸續抵達軍中大帳,他們的臉上全都面色凝重,尤其鄧方,他親眼看到了蒯越受傷有多么嚴重。
諸將見蒯越斜靠榻上,面色慘白,明顯受傷極重,即便已經有了一定心理準備,仍是大感震驚,幾名和蒯越關系密切的襄陽系將領,全都驚慌的沖到蒯越面前伏地叩拜,更有人垂淚不止。
蒯越頓時大怒道:“放肆!我只是受了一點小傷,你們就學小女兒姿態,哭泣無度,這讓我怎敢將全軍的安危托付給你們?再敢如此,必以軍法處置!”
“末將知罪,長史息怒……”幾名襄陽系將領聞言皆勉強抑制悲痛,起身恭順地退到一旁。
蒯越深深嘆了一口氣,對眾將道:“我今日不聽鄧從事勸告,以主帥之身,親臨陣前督戰,以致被敵人所趁,不僅自己險些身死,更讓全軍陷入不安,這是我之失也。此事我當寫信如實稟明將軍。在將軍新的命令下達前,軍中暫由劉中郎統領,鄧從事為副,諸君從旁輔佐。”
“諾。”劉磐此時的心情可謂是又喜又憂,統領數萬大軍,縱橫疆場,正是他一直以來的心愿。可另一方面,他又擔心自己太過年輕,難以服眾,特別是在當下人心惶惶時。
鄧方和諸將亦齊齊道諾。
蒯越接下來又對諸將一一有所交代,確保就算自己出了意外,軍中也不會發生混亂。
散會后,蒯越又派人將自己負傷的消息告知蔡軍師,然后才被親信攙扶著回到寢室休息。
當日夜半,忽然間狂風大作,電閃雷鳴,大雨傾盆而下,直到天亮,也絲毫沒有停歇之意。
如此這樣的惡劣天氣,反而讓蒯越松了一口氣,只盼望這場雨多下幾天,這樣自己乃至全軍,就有了更多喘息的機會。
老天爺似乎聽到了蒯越的禱告,接下來七八天,每日皆暴雨如注,荊州軍大營倚山而建,算不上低洼地帶,平地業已水深數尺,一時間荊州軍將士人心惶惶。
諸將乃至劉磐、鄧方,皆有些頂不住士卒的巨大壓力,前來求見蒯越,詢問他的意見。
經過幾日的調養,蒯越雖然并沒有明顯好轉,但傷情同樣也沒有惡化,說道:“現在因為連日大雨,軍心浮動,如果依從了士卒的心愿,撤退時必當會造成更加嚴重的后果。”
這也正是劉磐感到擔心的地方,不過留在這里,同樣危險不小,“可是這樣的大雨持續下去,說不定會引起湘水暴漲……”
蒯越已經深思熟慮過這個問題,想也沒想回道:“荊南地方的汛期,一般在四月到七月,而按照過往,六月才是最危險的時候,七月已是汛期末尾,不會輕易發水。今年天氣雖然有些反常,但是當不致釀成水患。”
鄧方皺眉道:“可是如今連雨不覺,并沒有停止的跡象,過往的經驗,未必管用。”
蒯越暗暗搖頭,以他現在的身體狀況,根本無法組織軍隊有序撤退,要知道,他們想要離開,不管是湘水抑或承水,總要渡水,一旦被劉景抓到機會,全軍立刻就會崩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