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湘外圍,一共有兩座衛城,一是位于臨湘西北的北津水城,二是湘水西岸的三石戍城。
荊州大軍兵臨城下后,張羨為了集中兵力應敵,放棄了湘江對岸的三石戍城,北津水城則得到了加強,與臨湘成犄角之勢。
北津水城,顧名思義,臨湘水而建,舟船可直抵城下,北津水城除了肩負拱衛郡城臨湘的重任外,亦是長沙,乃至整個荊南地區最重要的口岸。
當蒯越率領大軍圍攻臨湘時,蔡瑁同時也對北津水城發起了進攻。北津水城不管是城防,抑或兵力,都遠遠比不上臨湘,城中將士在抵抗了蔡瑁水步大軍整整三個月之久后,宣告失守。
蔡瑁為人驕豪自喜,打下北津水城,在蒯越面前頗顯志得意滿,又見臨湘堅固,倉促難克,不禁生出了南下的心思。
他雖然是荊州軍的統帥,但此事不是他一個人就能決定的,必須要得到蒯越的首肯才行。
近來蒯越的心情不是很好,啃不動臨湘這塊硬骨頭只是其一,其二是大軍南下日久,軍中開始滋生疾病。
長沙原本就是卑濕之地,瘴氣橫行,丈夫早夭。荊州軍士卒多是來自江北、漢沔等地方,不服荊南水土,加之圍城期間,士卒長期露宿野外,亦容易患病。
目前軍中士卒患病者多達數百人,主要的癥狀有腹疾咳喘,泄下流腫等。幸虧如今乃是冬季,處于疾病的低發期,等到明年春夏之間,情況將會更糟。
“德珪你想率水軍南下?”蒯越正襟危坐于軍中大帳主位,皺著眉頭望向下首的蔡瑁。
“沒錯。”蔡瑁微微頷首,不慌不忙道:“你我皆心里清楚,臨湘很難短時間內攻陷,與其困頓城下,不如另辟捷徑。
張羨為對抗我等,已將零陵、桂陽二郡兵力抽調一空,而今二郡空虛,正是我等難得的良機。異度你率步騎繼續圍困臨湘,我則率水軍南下,以我水軍兵船之眾,二郡必定會望風而降。
零陵、桂陽二郡一下,等于是斷了張羨的手足,屆時其僅剩下臨湘一座孤城,外無援手,內則交困,城破之日不遠矣。”
蒯越眉頭緊鎖,他知道蔡瑁心里打著什么主意,無非是想要多立功勛,然而他認為,此時南下多有不妥,搖頭道:
“零陵、桂陽二郡對我等而言,無關痛癢,只要長沙一下,二郡自會順服。相反,如今張羨尚在,你率水軍南下,必會受到二郡士民的敵視。原本作壁上觀的二郡將烽火四起,到時候,我等必會深陷泥潭,疲于應付。”
此舉在蒯越看來無異于自討苦吃,明明只需要應付張羨一個對手,何苦要南下招惹零陵、桂陽二郡,為自己惹一身騷。
蔡瑁聽得心中有些不快,沉吟一聲道:“此事有利有弊,我以為利大于弊。況且,我欲率水軍南下,不單單是為了零陵、桂陽二郡,還有酃縣的劉仲達。”
“劉仲達……”蒯越臉上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劉景劉仲達之名,他自然不可能沒聽過,畢竟,這位可是被襄陽南北士人公認的,荊州年青一代士之冠冕。
其人才器非凡,智略超人,對天下大勢可謂是了若指掌,劉表稱其“機鑒先知,有若鬼神相助。”鄧羲認為他有“王佐之才。”其師宋忠亦贊其為“國器。”
當初劉表深愛其才,為了招攬他,稱得上是費盡心機,州刺史部、鎮南將軍府接連征辟,最后甚至破例舉其為“茂才”。
可惜卻被張羨搶先一步舉為孝廉,為此,一向以儒雅溫厚示人的劉表,亦不免在人前大發雷霆,由此可知其對劉景的重視程度。
蒯越此番南下,臨別之際,劉表曾特別叮囑他,勿傷劉景性命。偌大個長沙,有此待遇者,不過一二人而已。
在蒯越看來,劉景固然才智杰出,但他不過是一縣之長,根本影響不到整體大局,他若是肯置身于事外,自然無憂性命。
然而蒯越發現他小看劉景了,據吳巨等長沙降人匯報,巴丘一役后,長沙一部分敗軍,包括其族兄劉宗等人,沒有選擇返回臨湘,而是南下酃縣投奔他。目前其麾下至少有三四千之眾,船艦數十艘,勢力已然不可小覷。
更關鍵的是,酃縣地處長沙、零陵、桂陽三郡之交,地理位置極其重要,加上劉景在荊南有著很高的名聲與威望,若是放任不管,勢必會對他們產生不利影響。
蔡瑁見蒯越默不作聲,繼續道:“劉仲達其人,想必異度你也知道一二,為人頗有才略,而其所在的酃縣,乃是零陵、桂陽二郡北方的屏障。今劉仲達擁重兵、扼要沖,對我等招攬不屑一顧,其心意昭然若揭。像這樣的禍患,必須盡早根除才行。”
蒯越臉上露出認真之色,他又不是一個瞎子,像劉景這樣實實在在的威脅,他不可能看不到,只是之前他們絆住手腳,暫時抽調不出兵力應對劉景。
蒯越仍然反對南下零陵、桂陽二郡,不過酃縣的劉景,則有必要提前將其扼殺之。
蒯越心中有了決定,開口說道:“德珪所言不無道理,劉仲達對我等確實是一個威脅。”
蔡瑁聞言先是一喜,繼而問道:“那零陵、桂陽二郡……”
蒯越決定采用拖字訣,微笑道:“得隴方能望蜀,德珪何不等打下酃縣,擒獲劉景,你我再商議也不遲。”
蔡瑁不由站起身來,豪氣干云地大笑道:“異度委實多慮了,我水軍數百艘,戰士萬人,區區酃縣小城,如何能當我雷霆一擊?劉仲達若是自視小才,敢螳臂當車,那就休怪我不顧將軍的囑托了。”
蒯越見蔡瑁有些得意忘形,忍不住提醒道:“劉仲達盛名之下,豈能無因?德珪千萬不可大意。萬一受挫……”
“受挫?異度難道認為我會陰溝翻船?”
蔡瑁心中頗是不以為然,劉景只是一個二十歲的毛頭小子,就算小有才略,也僅止于坐而論之,對他能有什么威脅?難道僅憑一張嘴,就能勝過他的水軍?
蒯越不禁皺起眉頭,幾次欲言欲止,終是沒有說出口。蔡瑁性格便是如此,旁人的勸說根本起不到作用,反而會惹他厭煩。
不過蒯越也沒有太過擔心,蔡瑁性格驕豪自喜,不納人言,可他并非是一個無能之輩,只要不出昏招,以眾凌寡,劉景就算有再大本事,也只能束手就擒。
兩人之后討論起出兵的時間,自八月初一興兵以來,蔡瑁的水軍數戰徹底擊潰長沙水軍,之后又馬不停蹄攻打北津水城。幾個月下來,士卒早已是強弩之末,這時南下,必會導致士氣大衰,怨聲載道,士卒戰斗力也甚為堪憂。因此,兩人決定休息兩個月,明年二月,再南下酃縣。
酃縣,鐘水鄉。
劉景站在岸邊,看著一艘嶄新的艨艟大艦被眾多船工費力地拖拽下水,不由連連搖頭,這種方法實在是太不方便了,因此他決定建造一座干船塢。這也是他此次前來鐘水鄉的目的之一。
只是建干船塢可不是一個小工程,估計要到明年才能投入使用,而且因為是新鮮事物,以積累經驗為主,建造的干船塢規模有限,短時間內肯定指望不上。
自從將臨湘以南數十家船場遷移至鐘水鄉后,似今天這樣的場面,每天都要發生無數次,戰艦就像下餃子一樣下水。
這絕不是夸張之言,制約造船速度的,從來都不是造船本身,而是木料。
用于造船的木料,需要沉塘或者陰干,時間以年為單位。造船就快多了,只要有足夠的木料,十天半月就拉起一支艦隊。
比如晉代的始興太守徐道覆,其陰有異志,欲造船艦,派人上山伐木,對外聲稱要到下游販賣。后謊稱勞力少,難以運達,便在郡中賤賣,價錢減低幾倍,士民貪圖便宜,賣衣物而買木材。
后來徐道覆起兵反叛,便根據當時的賣券,向百姓索回木料,后招募船匠,僅僅十日之間,便裝出一支規模龐大的艦隊。
劉景從臨湘遷來的數十家船場,都有不少木料存貨,是以短短數月之間,各式船艦接連下水,使他的艦隊得到了極大提升。
這樣一批船艦,造價堪稱天文數字,以劉景如今的財力,也遠遠不夠,所以他只能支付二成酬勞,另外八成,以土地及船場抵償了一部分,其余則統統打了欠條。
其實以現今長沙的情況,劉景完全可以像徐道覆一般,采取強取豪奪的策略,畢竟是吃人的亂世,哪有道理可講?但這種事他實在做不來。
在鐘水鄉待了數日,劉景啟程返回酃縣,此時,建安三年(公元198年)已經即將臨近尾聲。這一年,天下雖說紛擾不斷,但與明年一比,就小巫見大巫了。
明年,即建安四年(公元199年),袁紹除掉北方的心腹大患公孫瓚后,舉四州之眾,大軍十萬,南下中原。而曹操,也會在這一年覆滅呂布,招降張繡,解除后顧之憂,與袁紹放手一搏。
這就是三國最著名的戰役之一,官渡之戰。
這是一場決定未來北方格局的大戰,劉景作為現代之人,當然知道曹操將會笑到最后。
不過袁紹是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即使官渡戰敗,且病死的情況下,曹操仍然花費了足足八年的時間,才徹底解決袁氏。
這意味著劉景還有足夠的時間,八九年時間,他至少會擁有荊南四郡,他對這點深信不疑。
建安四年的正旦一過,劉景目光聚焦北方。
去年,劉祝受到他的指派,率領艦隊進駐并接管了橫山鄉。劉景之所以選擇劉祝,最大的原因是他手中掌握著臨湘的情報網。
劉祝出身市井,曾以偷盜為生,對情報等事頗為熟悉,劉景從很早的時候就開始有意培養他這方面的事情,特別是在劉景離開臨湘,赴任酃縣后。
劉景曾派他前往襄陽,探知情報,那次歪打正著,正好趕上妻族鄧氏南遷,從而一同歸來。
沒過多久,劉景便又將他派往臨湘,主持遷移士卒家眷及船場事宜,直到荊州軍兵臨城下,才重新回到他的身邊。
橫山鄉距離臨湘更近,方便探知情報,劉祝乃是不二人選。
劉祝也沒讓他失望,正月之后,陸續傳回消息,開始只是只言片語,慢慢的,消息越來越詳實,引起了劉景的高度關注。
臨湘近日有傳言,蔡瑁不久后將會率領荊州水軍南下,討伐酃縣以及零陵、桂陽二郡,此事劉祝已經探知清楚,最早是從荊州軍軍營內傳出,劉祝推測這個消息十有八九是真的。
兩人所見略同,劉景不敢怠慢,第一時間召集眾人商議對策。
劉景原由水步軍七千余人,后來又有長沙殘存水軍的加入,以及近幾個月大造舟艦,征召棹卒,人數已然接近萬人大關。
若不是劉景費盡口舌說服了零陵、桂陽二郡,從而得到緊缺的糧食,他想要依靠酃縣一地供養這么多人,無異于癡人說夢。
劉景麾下勢力膨脹極快,若是一般人,肯定會消化不良。
所幸他從幾年前就開始布局,族兄劉修以治軍為長,這些年練出了一支一千五百人的精兵,說實話,隨便抽調一個百人屯,就能撐起一營的架子。
劉景暫時不缺低級江陵,但是能夠獨領一營的高級將領,就十分匱乏了。
身邊數來數去,也不過就劉宗、劉修、蔡升、馬周、王彊幾人。為此,劉景不得不拔苗助長,令族弟劉亮掌管一營,他今年已經十八歲了,勉強能夠一用。
而韓廣,劉景雖然心中有些顧忌,但其軍事才能,絕對出類拔萃,依然授予其一營人馬。
至于嚴肅、于征,嚴肅目前基本接管了酃縣的政務,而于征,則幾乎成為他的保鏢,他現在手里,實在是沒人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