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雀兒“撲棱”“撲棱”扇動著翅膀,在果樹枝杈間不住來回跳動。
夕陽、碧樹、雀兒,以及樹下花叢間歡笑的人們,共同組成了一幅絕美畫卷。
“咻”的一聲,一道金色光影破空而至,雀兒躲避不及,被擊個正著,登時身軀僵直,栽下樹枝,摔落地面。
金色光影隨后又擊中樹干,墜落于雀尸不遠的地方。
世間彈弓,普遍用泥丸,而眼前彈丸赫然是由純金制成,豈止是奢侈,簡直就是壕無人性!
幾名身穿青綠衣裳,梳著圓包狀雙丫鬟、嬌媚可愛的侍女拍手道:“女郎射得好丸,一發中的。”
被她們稱為女郎的正是鄧攸之女、劉景的未婚妻鄧瑗,她梳著精美的墜馬髻,頭上發飾、雙耳耳環皆為名貴之物,當世少有。身著一襲彩黃色菱紋紗織長裙,束腰曳地,華麗至極。
鄧瑗本就姿顏姝麗,萬中無一,又集世間美好珍貴之物于一身,古語云:“傾城傾國”,大抵也不過如此。
鄧瑗手持竹制彈弓,為方便射擊,廣袖高高挽起,露出纖細白皙的手臂。聽著身邊侍女恭維之語,鄧瑗絕美的臉上露出輕笑,從腰間錦囊再次取出一枚金丸,引弓彈射向另一只雀兒。
這次她失了準頭,不僅沒有打到雀兒,金丸也不知飛到哪去了。
鄧瑗也沒怎么在意,反正都是掉落在她的家中,自有奴婢為她尋找失丸,“找不到”也沒關系,就當是送給奴婢們的福利。
“女郎、女郎……”一個年約十二三歲、長了一張包子臉的小丫鬟阿喜一路跌跌撞撞跑進遍植花樹的庭院,大聲喊道:“鄭管事回來了,正在書室與主人敘話……”
年紀稍長一些的侍女阿姝開口訓道:“大呼小叫,成何體統?”
小丫鬟阿喜素來懼怕她,嚇得直縮脖子,一雙大眼睛不住游移。
鄧瑗性格仁慈,素來待下以寬,并不介意小丫鬟阿喜的冒失行為,她更關注對方帶來的消息。
“啊?鄭管事回來了?”
鄧瑗一張口,聲音清澈動聽,如同涓涓泉水般沁人心肺。
侍女們吃吃笑道:“女郎,你快點去吧。”
鄧瑗面頰微微泛紅,心里略有些忐忑,將彈弓和錦囊都交給侍女阿姝收好,步履匆匆,趕往書室。
在婚姻這件事情上,她與父親分歧嚴重,父親覺得劉景性格鄙陋、才能不堪,對他多有不滿。
而鄧瑗則認為既然兩人有婚約,那么無論如何都要遵守約定。
至于父親所言劉景性格鄙陋、才能不堪,不知比之許升又如何?
許升是建康年間揚州人,年輕時好賭成性,不治操行,連自己的母親都奉養不了,而其妻子呂容始終對他不離不棄,勤操家務,奉養君姑,常常流淚規勸丈夫。許升終被妻子感動,后來外出求學,獲得了美好的名聲,并被揚州刺史部征召為吏。
呂容能做到的事情,鄧瑗覺得自己也一定行,還會做得更好。
“民生在勤,勤則不匱。宴安自逸,歲暮奚冀!儋石不儲,饑寒交至。顧爾儔列,能不懷愧。——妙啊、妙啊……!”
鄧攸讀罷忍不住拍案叫絕。難怪鄭當言此詩得到南北士人一致好評,這是一首將作者才華、學識展現得淋漓盡致的佳作,可謂是金言玉論,字字珠璣。
詩是絕世好詩,字亦是絕世好字,其所寫之字端美雄健,雍容典雅,恢宏如宮殿廟堂,凜然有威。
鄧攸一見而鐘情,愛不釋手,連熹平石經都變得有些“食之無味”。
鄭當一旁說道:“這首勸農是小人離開前特意向劉郎君提出,送予主人作禮物,劉郎君當著小人的面,執筆一蹴而就。”
鄧攸聽出了他的言外之意,忍不住道出心底的疑問:“劉仲達有此才學,為何在襄陽時毫無顯露?反而弄了一身污名?”
鄭當推斷道:“劉郎君或許是有意藏拙,但他身上的污名卻未必是真。小人與他相處多日,只相信自己看到的,劉郎君絕對是一個性格仁善的君子。”
鄧攸眉頭輕輕皺起,一時想不明白,將勸農放置一邊,觀看起劉景寫給他的書信,讀著讀著,鄧攸悚然而驚。
信中除了開篇略做寒暄之外,其余內容講的都是天下大事,并著重分析了荊州及南陽的局勢,某些看法與鄧攸不謀而合,而某些看法則截然相反,偏偏又能言之有物,令鄧攸難以反駁。
毫無疑問,論及對局勢的把握,劉景遠在他之上。
此子才十七歲啊!
真是可怖可畏!
此子于襄陽故意藏拙,返回家鄉厚養名望,對天下大勢了若指掌,他想干什么?!!!
鄧攸低頭觀信,越想越是心驚,渾然不知女兒鄧瑗進門。
鄧瑗身高七尺二寸,比鄭當還高一些,她沖鄭當微一頷首,款步來到鄧攸書案前,跽坐下來,口中輕呼:“阿父……”
鄧攸猛然抬頭,看著女兒花一般嬌艷的臉龐,心里不住為她擔憂,以前劉景表現平庸,他沒少為女兒未來擔憂,如今劉景不平庸了,他還是要為女兒未來擔憂。
劉景真是一個不讓人省心的人啊!
鄧瑗目光掃向父親手中書信,面上不覺露出驚訝之色,哪怕是從她這個角度倒著看,亦能看出其字美妙不凡。
“少君,這是劉仲達寫給我的信,你也看看吧。”鄧攸隨手將通篇時論的信件遞給女兒。
少君是鄧攸給鄧瑗取的字,從此也可以看出他對女兒的厚望,并不將她視為普通女子。
事實上鄧瑗從小就表現出了與眾不同之處,待其長大,鄧攸無論大小事,都和她詳細計議,兩個兒子都沒有這個待遇。
鄧瑗看完一遍,又復看一遍,才難掩驚訝道:“僅僅兩年而已,劉君不管是眼界還是智慧,都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今若坐論時事,我肯定遠遠不及。”
鄧攸不由嘆道:“不止你,連為父也只能甘拜下風啊。”
鄧瑗又觀勸農,久久不能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