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景牽著弟弟劉和的手走進書肆,肆內左側,列著七排書架,上面依次寫著六藝、諸子、詩賦、兵書、術數、方技、史書。顯然是按照前漢學者劉歆的七略進行分類。書籍最盛者莫過于六藝,其次諸子,方技、術數寥寥無幾。
肆內右側擺放著七、八張書案,除了主位空置,其他位置皆坐著布衣韋帶的儒生,書肆不僅可以買賣書籍,亦可借閱,這些都是來書肆“蹭書”的人。
歷史上最出名的蹭書者非王充王仲任莫屬,其少年時代“家貧無書,常游洛陽市肆,閱所賣書,一見輒能誦憶,遂博通眾流百家之言。”最終成為一代儒家宗師,名垂青史,流芳后世。
劉景目光匆匆掃過一眾儒生,最后停留在一人身上,這是一位年約弱冠的青年,其頭戴青絲巾,身著天青色細布葛衣,肌膚白皙,五官精致,不遜女子。
劉景心道:“這可真是一個精致的人……”
如今世風漸變,不乏“熏衣剃面,傅粉施朱”的異類,不過陰柔之美真正大行其道,還要等到魏晉南北朝時期,漢人如今更欣賞身長偉岸、多髯長須的大丈夫形象。
劉景暗暗打量俊美青年,對方亦目光湛湛的盯著他,秀眉揚起,面露異色。
劉景不知緣故,但還是禮貌的點頭致意。
俊美青年微一頷首,注意力重新轉回到手中的書卷上。
這時一名短褐青巾的保傭熱情上前,出言問道:“這位郎君面生得很,是第一次來鄙肆吧?不知是要買書,還是……?”
劉景開口說道:“我準備以藏書質錢兩萬。”
話音一落,劉景立刻成為書肆眾人矚目的焦點。
此事非保傭能夠處理,恭恭敬敬道:“郎君且稍等片刻,小人這就去后室請主人。”
另外一名保傭麻利的取來草墊,供劉景兄弟坐下休息。
沒過多久,書肆主人便隨保傭出來,他年約四十余歲,身穿白衣,面容富態,對劉景一揖道:“敢問郎君,不知準備抵押何書?”
劉景不慌不忙道:“一共三部,第一部書,是故豫章太守、本州南郡名士王逸王叔師之作楚辭章句。王叔師曾擔任朝廷的校書郎,參與編修(東觀)漢記,學識淵博,知名天下。其所著楚辭章句是第一部完整的楚辭注本,價值如何,足下理當心知肚明,在下就不再多言了。”
書肆主人面上難掩喜色,擊掌稱“善”。
劉景繼續說道:“第二部書,是揚州會稽的隱士趙曄趙長君之作吳越春秋。吳越春秋前面記述吳事,起自太伯,迄于夫差;后面記述越事,始于無余,終于句踐。該書糅合正史、稗史、傳說等資料編集而成,雖非正史,卻也有可取之處。”
“大善。”書肆主人喜上加喜。
“第三部書,是我轉摹的熹平石經論語……”
“啊!熹平石經?”書肆主人忍不住驚呼出聲,迫不及待問:“可是蔡議郎書丹?”
不止書肆主人,其他人也都滿含期待,始終神情淡淡的俊美青年亦被吸引。
“正是。”劉景并未有所隱瞞,而是實事求是的道:“不過我也是轉摹于他人,與原文應該有幾分神韻。”
頓了一下又道:“除了這三部書外,另外還有一些詩賦、文章,全部加在一起,欲質錢兩萬,足下覺得如何?”
書肆主人想也沒想便同意了,沒有一點殺價的欲望。事實上這三部書的價值就遠遠不止兩萬錢。需知對方借走的錢總是要歸還的,而抵押的書卻可以抄錄,保留下來。
劉景正要吩咐門外的宋谷將書搬進來,便聽見俊美青年操著中原口音說道:“在下族中有一位故去長輩,名叫劉梁,字曼山,乃梁孝王(劉武)之后,以博學有才知名(兗州)東平國,官至尚書令。其少時貧困,曾賣書于市,維持生計。足下莫非也是一樣么?”
劉梁之所以賣書,是因為少孤、家貧,不得已而為之。反觀劉景兄弟,乘坐牛車,衣飾精細,至少也是中上等家庭。生活無憂,卻要質書,這種行為在嗜書如命的青年看來,自然有理由鄙夷,是以出言相譏。
劉景豈能聽不出對方話中諷意,劉和倒是未聽出弦外之音,搶著炫耀道:“阿兄質書,非為自己,乃是為蒙冤入獄的鄰居籌備贖金……。”
俊美青年聽罷不由一愣,沒有質疑事情的真偽,肅容正立,對著劉景長長一揖,直言嘆道:“難怪孔子曾感慨:‘所信者目也,而目猶不可信;所恃者心也,而心猶不足恃。知人固不易!’圣人之言,果然不假。”
很多時候你看到的、心想的未必就是事實,要了解一個人談何容易。他這是在借用孔子之言委婉道歉。
直到俊美青年站起身,劉景才發覺對方身量極高,超出他半個頭,就算沒有八尺,也有七尺八、九寸,約合一米八左右,視覺上相當于后世一米九以上。
“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他人不了解你,而你不因此而發怒,這不就是君子的做法么。劉景引用論語的一句話,同樣出自孔子之口,表現出了絕佳的風度。
劉和一臉茫然的看著二人,完全搞不懂他們在打什么啞謎。
書肆主人在旁邊不吝夸道:“郎君真是一位有德的君子。對了,還未請教郎君高名?”
劉景回道:“在下劉景,字仲達,平鄉龍丘人。”
“原來郎君乃是龍丘劉氏子弟。”書肆主人恍然大悟,難怪劉景有如此風范,原來是出自于龍丘劉氏,龍丘劉氏一族出過兩位三公,是長沙當之無愧的名門冠族。
劉景回身叫來宋谷,令他把書籍抬進門,書肆主人亦吩咐兩名保傭幫忙搬運。
書肆內的一眾儒生哪還有心思讀書,紛紛圍上來,擠作一團,側肩爭看蔡邕書法,不時發出一聲驚呼。俊美青年性喜清靜,沒有去湊熱鬧,又對楚辭章句、吳越春秋不感興趣,便把視線投向詩賦、雜文上。
隨手拿起一篇,定睛一看,俊美青年不由吃了一驚,上面用的是一種他從未見過的俗體字,有別于隸書,字體間結構巧妙,疏密有致,于飄逸間見穩妥,于典雅中見遒勁,有挺拔之骨,而無媚俗之氣,動人心魄,令人著迷。
內容也是頗為新穎——
“先生不知何許人也,亦不詳其姓字,宅邊有五柳樹,因以為號焉。閑靜少言,不慕榮利。好讀書,不求甚解;每有會意,便欣然忘食。性嗜酒,家貧不能常得。親舊知其如此,或置酒而招之;造飲輒盡,期在必醉。既醉而退,曾不吝情去留。環堵蕭然,不蔽風日;短褐穿結,簞瓢屢空,晏如也。常著文章自娛,頗示己志。忘懷得失,以此自終。
贊曰:黔婁之妻有言:“不戚戚于貧賤,不汲汲于富貴。”其言茲若人之儔乎?銜觴賦詩,以樂其志,無懷氏之民歟?葛天氏之民歟?”
一口氣讀完,俊美青年幾乎要拍案叫絕,大呼爽快,此文文體省凈,殆無長語,篤意真古,真是一篇上好文章啊!更難得的是文中所表達的思想正好和他的心境契合,此文他勢在必得。
俊美青年問劉景:“敢問足下,此文是何人所作?”
劉景答道:“是在下之作。”
俊美青年喜出望外,說道:“甚好,此文我要了。”
見劉景一臉驚愕,俊美青年一拍額頭,解釋道:“前些日我泛舟湘水,釣魚為樂,見有人失足墜入水中,我便投入水中,將其救起……。”
劉景“啊”了一聲,長揖道:“原來足下就是我的救命恩人。恩人既然認出我,為何不相認?”
“此小事爾,不值一提。如果你非要報答,此文章就當作救你的酬謝吧。”說完,俊美青年將文章收入懷中,大袖一甩,飄然離去。
劉景看得目瞪口呆,對方甚至連名字都沒有告知他,若非對方看上他的文章,都不屑告訴他救人之事,世間竟有人灑脫至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