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禪機的酒量實在不行,好在他有自知之明,沒有空腹喝酒,晚飯和燒烤都吃得挺飽,但就算如此,花崗巖少校給他倒的這普通一紙杯的白酒只喝了兩三口,初時還能保持清醒,過了一會兒就暈乎乎了。
帕辛科娃不經常喝酒,但她酒量也還可以,畢竟是土生土長的北方人,對酒精的耐受都寫進了基因里,幾杯酒下去,氣氛也活絡開了,她與花崗巖少校開始邊喝邊暢聊過去的英雄事跡——這方面與每個酒喝多了就開始吹牛侃大山的男人沒什么不同,不同的是她們并非靠嘴來指點江山,她們說的那些往事都是真實發生過、切身經歷過,至少也是身邊的戰友切身經歷過的。
如果江禪機還清醒,聽聽她們這些過去的經歷應該會很令人心馳神往,畢竟哪個男孩子小時候沒有一個軍人夢呢?可惜的是,隨著她們酒意的上涌,不知不覺就切換成對她們來說更隨意的俄語,他就聽不懂了,倒是馬里金娜聽得興致勃勃,等以后再讓她來復述吧,總之在江禪機迷湖過去之前,只聽到她們兩人開始唱起俄語歌曲,曲調豪邁,就是唱得很難聽。
他醒過來的時候,周圍已經靜了下來,只有如雷的鼾聲,他大概就是被鼾聲吵醒的,睜開眼睛看到的還是深邃的夜空,只不過斗轉星移,霧氣朦朧中的月亮位置已經大幅改變,似乎已經是深夜,至少已經是幾個小時之后了,氣溫愈發寒冷。
他的身上不知何時起被蓋了一條被子,輕輕坐起來,看到花崗巖少校正四仰八叉地呼呼大睡,帕辛科娃側臥在地,身上也蓋了一條被子,而馬里金娜正抱著膝蓋坐在地上,像磕頭蟲一樣打盹,手邊放著一些木柴,應該是怕火減弱而不時地添柴,以防他們睡著了凍感冒,以她的力氣,又不可能把他們搬進屋里。
江禪機掀掉被子,拍拍馬里金娜,低聲說道:“進屋去睡吧。”
馬里金娜揉揉眼睛,“天亮了么?”
“還早得很,進屋去睡覺。”他攙著她站起來,把被子披在她身上,半推半扶地把她推向屋里。
她迷迷湖湖地走了幾步,又停下來,回頭望向帕辛科娃她們,江禪機知道她在想什么,說道:“我會把她們也搬進去,你放心睡覺。”
馬里金娜這才深一腳淺一腳地回到屋里,倒頭就睡。
他用念動力先把帕辛科娃搬了進去,再打算搬少校時,就看到少校停止了呼嚕,但是沒有醒,面目猙獰咬牙切齒地像是在跟什么較勁,似乎是在做夢,嘴里嘰哩嗚嚕地念叨著模湖的俄語,全身都繃得很緊,像是很痛苦的樣子,明明是寒冷的初冬夜晚,她臉上冒出大粒的汗珠,并且喘著粗氣。
“是幻肢痛。”尤綺絲說道。
“啊?”江禪機以為只是普通的做噩夢。
“盡管她以前也嗜好喝酒,但如今酗酒如命,大概與為了鎮痛脫不開關系。”尤綺絲說道,“從她的性格來判斷,她應該是抹不開面子去吃止痛藥和接受心理治療的人,雖然那些效果也有限。”
他想了想好像還真是,少校以前就嗜好喝酒,這是人盡皆知的事,但幾乎沒見她喝醉過,這證明她是把握著那個“度”,不讓自己爛醉如泥,而現在嘛……這其中必定有她離開軍旅而借酒澆愁的因素,也許帕辛科娃也是這么認為的,所以縱容她喝酒,但尤綺絲倒是提供了一個很新鮮的觀點。想來也是,他并不指望經費缺乏的軍隊在她傷殘之后還能給她提供高質量的心理疏導,就算有,她恐怕也不會接受,因為她是比男人更男人的女人,男人的那點兒沒必要的自尊,她也全部具備強化版。
“……你居然都理解‘面子’了?”他打趣地問道。
“尤其是今天,感悟頗深,人類還真是復雜的生物。”尤綺絲說道,指的顯然是他整個白天的經歷。
他干咳一聲,問道:“那有什么好辦法嗎?我是說少校的幻肢痛。”
“辦法有很多,從簡單到復雜,至少有上百種。”她說,“在我們種族的萌芽時期,對幻肢痛曾經有很深入的研究。”
江禪機明白了,她們種族的“肢”更多啊,由于各種原因而失去肢體的情況也更多,怪不得她這么敏銳地判定少校是因為幻肢痛而酗酒如命。
“最簡單的辦法是什么?”他問。
“藥。”她的回答同樣簡單,“包括鎮痛和精神藥物。”
哪怕沒必要,江禪機還是不住地搖頭,鎮痛藥物姑且不論,除非是按著少校硬往她嘴里灌,否則他想象不出來她按照服用精神藥物的樣子,那對她來說,可能還不如酒精中毒死掉。
他換了個問法,“那對她來說,最好的辦法是什么?”
“‘好’的定義有很多種……”
“常規意義上的‘好’。”他說。
尤綺絲說道:“你還記得憶星是怎么出生的么?”
“憶星?出生?”
他已經把憶星當成是正常人對待了,兩年多前把憶星當成潛在怪物而謹慎防范的記憶都快消失了,尤其是另外一個重要細節,更是被他有意無意地澹忘了。
也許,他不斷給憶星灌輸她是被遺棄的孤兒、在孤兒院里長大、在遠征諾亞星時意外失憶的謊言,不僅騙過了她,甚至連他自己也不知不覺相信了,這就是所謂的要騙過別人得先騙過自己吧。
但事實上,她被浮空燈籠形成的前·集體智慧造出來的人,只是他一時沒明白尤綺絲為什么突然要舊事重提。
“孵化室里的水池,含有浮空燈籠的富營養分泌物,憶星可以在水池里從細胞發育為人,所以如果把花崗巖少校以‘月’或者‘年’為單位,長期泡在水池里,她失去的右臂還可以再長出來——當然力量上比左臂要孱弱一些。”她說道,“這可能是常規意義上對她最好的辦法。”
江禪機呆住了,愈發感覺自己腦子可能是白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