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禪機跟著姓馬的這位中年人進了屋,并反手把房門帶上,這種采光不佳的老房子一下子就陷入了半昏暗狀態,但中年人沒有開燈的意思,只是把買到的豆漿和包子放到客廳兼餐丁的桌子上,然后徑自坐下,拿豆漿附贈的吸管插進里面,掏出舊款手機扔在桌子上。
“什么事,說吧。”他低沉地說道,沒有對江禪機表現出任何興趣,似乎只想說完了趕緊吃飯,吃完飯趕緊睡覺,甚至進屋之后都沒有正眼打量他,也沒有請他落座。
江禪機能看出來,他大概是上了一整夜的夜班,不是那種可以找機會睡覺的夜班,腹中空空,精神疲憊,整個人都處于極度無精打彩的狀態,當然這種狀態并不全是夜班所導致,更多的是……他眼睛里早已沒有希望的光芒,哀莫大于心死。
老房子里都是老家具,老家具配著老家電,中間坐著未老先衰的老男人,氣息壓抑得就像是墳墓一樣。
“您餓了可以先吃。”江禪機說道,但對方恍若未聞,依然沒有看他。
江禪機從手提袋里掏出幾疊錢,他父母給他的是外幣,匯率較高,實際換算下來也有幾十萬了,其實為表誠意,他應該去銀行兌換了再來,但去了銀行感覺會引起不必要的關注,身份證明也是個麻煩,凱瑟琳去教堂借來的錢并不足以兌換這么多。
他把錢放到餐桌上,這才終于令中年男人抬起頭,滿眼都是驚愕和疑惑。
“這是干什么?”中年男人問道。
“這是我爸媽欠您的錢,雖然是外幣,但保證都是真錢,不是假鈔,麻煩您自己去銀行兌換吧。”江禪機解釋道。
中年男人愣了一下,猛地盯著他的臉看了看,似乎從他的臉上看出了一些東西,也許是想起在他小時候見過他,或者是從他臉上看出了他父母的輪廓,總之瞪大眼睛驚呼道:“啊!你是……”
江禪機點點頭,“我替我爸媽向您說聲對不起,本來應該他們親自來向您道歉還錢的,但因故無法成行,所以我代他們來了。”
中年男人伸手拿起一疊錢,嶄新的紙鈔從指尖快速劃過,發出啪啦啪啦的脆響,從頭劃到底之后,猶豫了一下,又把錢扔回桌子上。
江禪機以為他還是擔心是假鈔,又說道:“您放心,這是真錢。”
中年男人沉默著地盯著那些錢,眉宇間并沒有釋然或者欣喜,卻有一絲荒誕般的自嘲之色。
“你爸從我這里借錢的時候,我和老婆本來想要買房換房,我老婆說不借,我抹不開面子,就背著她借了,之后……”他停頓片刻,想起當年的傷心往事,臉上肌肉痛苦地抽搐幾下,“后來我們離婚了,她帶著孩子走了。”
江禪機真恨不得他大罵自己一頓,或者打自己一頓也行,只要能讓他稍微消氣,唯獨如此平靜的語氣,仿佛在講述另一個人的故事,令人心臟都跟著緊皺起來。
盡管是輕描淡寫地的一句話,但江禪機能想象得到,當時他們夫妻倆一定是為這事吵了無數的架,耗盡了雙方所有的感情,那時他的每一天都是沉浸在痛苦與懊悔的地獄里,最后走上離婚的路也是必然。
“對不起……”江禪機唯有道歉,“如果有什么我能做的事……”
他輕輕笑了一下,注視著錢說道:“現在錢回來了,當時看中的房子卻漲上天了。”
江禪機馬上接口道:“我知道這點兒錢無法彌補您的損失,但如果您可以寬限一些時間,我們可以再想辦法……”
他微微搖頭,“有什么用呢?她說的對,都怪我,我的心思不堅定,總覺得房子不值那個價,說不定等等還能再降,總覺得她女人頭發長、見識短,所以才背著她把錢借給你爸,貪圖伱爸承諾的那點兒利息……我可以拒絕,或者不借那么多,或者再跟她商量一下,都怪我……”
“對不起……”江禪機緊咬嘴唇說道,“請您不要自責,都是我們的錯。”
他再次搖頭,“跟你有什么關系呢?你能過來替他們還錢,已經仁至義盡了,我都沒指望這輩子還能見到這份錢。”
江禪機沉默無言,他當然有關系,他也更理解父母內心之中那深不見底的內疚和自責,因為他們更清楚這些受害者都不是大富大貴的家庭,會給這些家庭造成多么巨大的傷害,正如母親所說,他們實在沒辦法拋下這一切去獨自追求幸福,即使得到了幸福,也終究是虛幻的,無法填補內心的那個空洞。
“你爸他們還好嗎?”他問道。
“還活著。”為了不令他難過或者多想,江禪機只能這么回答,“每天都在想辦法掙錢還債。”
中年男人點點頭,佝僂著腰站起來,“等我一下。”
說完,他走進臥室,江禪機一毫米都沒動,規規矩矩地等待。
臥室里隱約響起抽屜開合、翻找東西的聲音,過了一會兒,他從臥室出來,手里拿著一張泛黃的白紙,放在桌子上推給他。
那是一張借據,落款是父親的署名,以及手印。
“我們兩清了,以后也不用再來找我了,我不想再見到他們。”他說道,重新坐下,開始吃已經有些涼了的包子,兩口一個,再用一口豆漿咽下。
江禪機拿起借據,折疊放入手提袋,“我還想麻煩您一件事。”
“什么?”他問。
“我知道你們應該有一個討債群,我接下來還要去其他人那里還錢,但怕幾年過去找不到他們,能不能把我拉進群里?”
他沒說什么,拿起手機,在聊天app里往下劃了好幾頁,才找到一個群,這群里上次有人發言,已經是兩年多前的事了,有人用絕望的語氣問了一句“錢還能回來嗎?”,但無人回應。
“謝謝,請您保重。”江禪機尊重他的要求,沒有說“再見”。
開門、離開、又關門。
他下到三樓和四樓中間的樓梯轉角,才模糊地聽到用包子堵在嘴里的、刻意壓低的哭聲從上方飄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