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管這個墓園里葬著不止一位軍人,本應有凜凜英氣縈繞,但無奈天氣實在太糟,頭頂是壓得很低的烏云,再加上忽大忽小的風雪,令光線很差、能見度也不算高,多少還有那么一些幽森的意味,
以灰色和黑色為主的墓碑在昏暗的光線中影影綽綽,如果是想象力豐富的人看到了,也許會聯想到披著黑袍的死神。
一般來說,生活在這座中等城市的居民,誰也不會趕在這種糟糕的天氣來掃墓,冰刃般的風聲將帕辛科娃與馬里金娜的對話分割得支離破碎,
這已經是沉寂的墓園里唯一有生氣和活力的聲音了,
但并不意味著墓園里只有兩個活人。
在帕辛科娃與馬里金娜南邊二三十米的位置,有一座平平無奇的墳墓,
墓主人的名字和身份并不重要,風雪從北方吹來,寬大的墓碑提供了一處小小的避風港,令墓碑的背面有一小塊地方沒有積雪。
但是,如果近距離仔細觀察,就會發生某些詭異之處,因為有些零散的雪花飄到墓碑背面時就突然凝滯在了空中,像是空氣中有什么看不見的存在。一朵兩朵雪花也就罷了,隨著風雪的持續,墓碑的背面漸漸顯露出一個被雪花勾勒出來的空洞輪廓,竟然像是一個人形,雙臂抱胸、雙腿半放松地交叉著、以半站半倚的省力姿勢倚靠在墓碑上,從體型上看,應該是一位女性。
若是膽小者看到了,肯定會嚇得尖叫出聲,以為是鬼怪現身——否則如果不是鬼,
還能是什么呢?難道是一個隱身的人?
不過好像真的是人,鬼是虛無飄渺的東西,
沒聽說鬼還會落滿身雪的……拋開隱身的問題不談,雖說墓碑能一定程度上抵擋風雪,但光是在寒冷的環境里長時間保持著同樣的姿勢一動不動,像是一個沒有生命的雕塑,就非常人所能為。
若非天公不作美,下起了風雪,這個人的隱身原本是幾近完美的,但即使是被雪花勾勒出輪廓,好在光線昏暗,墓園里大大小小、形形色色的墓碑那么多,又有誰會正好湊到這個墓碑旁邊觀察呢?被人發現的機率無限接近于零。
所以這個人大概是過分謹慎了,明明那兩個人還在墓碑另一側二十多米外說話,她稍微變換一下姿勢、抖一抖身上的雪,應該也沒什么,但她始終沒有動彈,因為她知道那兩個談話者的身份,知道其中一位是帕辛科娃將軍,
無論如何小心謹慎也不為過,
也正是因為那是帕辛科娃將軍,她才會親自到場,尤其是事關她與馬里金娜定下的交易。
早在帕辛科娃與馬里金娜抵達墓園之前,宗主就先一步到達了這里,早在帕辛科娃與馬里金娜離開勘察加半島、乘坐西伯利亞的火車時,事先安排的忍者們就已經掌握了帕辛科娃的行蹤,宗主判斷出她們的目的地就是帕辛科娃的故鄉,而她也打聽清楚了,帕辛科娃已經沒有血緣較近的親屬,所以很可能是來掃墓祭奠,是以先行來到墓園埋伏。
宗主并不是來找帕辛科娃打架的,她是來索要貨款——馬里金娜,但她始終沒有找到一個合適且不會引起帕辛科娃誤會的機會現身,眼看帕辛科娃似乎已經祭奠完畢,即將離開墓園,宗主卻依然沒有行動,因為她知道,墓園里并不止她們三個人,她不想成為捕蟬的螳螂。
墓園依丘陵而建,在側面的土丘上,有被墓園管理者清掃堆砌而成的一座座雪堆,每座雪堆看似除了大小之外都差不多,但宗主的眼力極為毒辣,最重要的是她來得早,她知道那里還有一個人在埋伏,埋伏的目標毫無疑問也是帕辛科娃將軍。
宗主從未跟帕辛科娃交過手,但各方面的情報來源均表明,帕辛科娃盛名之下無虛士,正面交鋒的情況下,恐怕沒人是她的對手,即使是在她的實力已經有所削弱的當下,因此另一個埋伏者的身份就很令人玩味了,宗主沒想到今天還能有額外收獲,她有耐性等下去,因為另一個埋伏者的耐性并不怎么強,不會讓她等太久。
馬里金娜這番話是她想了很久才鼓起勇氣說出來的,在剛才帕辛科娃緬懷父母之際,她就一直在糾結要不要說出來,以及會不會有所唐突,但她還是決定說出來,因為這些不是她瞎編的,她這兩天在將軍家里看到的、感受到的將軍與家人昔日相處的點點滴滴,都指向了這個結果,她真的希望自己也能有這樣的父母。
帕辛科娃注視著遠方沉默良久,低聲呢喃道:“是這樣么?”
馬里金娜漲紅了臉,申辯道:“將軍,雖然我沒見過您的父母,但我不是在瞎說……”
“我知道,也許你是對的,我從來沒有往這方面想過。”帕辛科娃說道,“謝謝你提醒了我,否則我可能會一直誤會下去。”
帕辛科娃站在墓碑前,既像是在對父母的遺像承諾,也像是在對馬里金娜承諾,“我會好好珍惜第二次生命,不會輕言赴死。”
馬里金娜松了一口氣,但還是不放心,又追問道:“將軍,您父母的忌日是什么時候?等忌日那天,咱們再一起來掃墓吧?”
帕辛科娃知道她是想要更多的、更現實的承諾,笑了笑剛想說話,突然心生異樣的感覺,她在成為將軍之前也是身經百戰,戰斗的直覺并未懈怠。
“什么人?”她對著風雪警覺地喝問道。
馬里金娜愣住了,這荒寂的墓園里,難道還有第三者?
帕辛科娃的話音未落,能見度不高的光線里,視線盡頭的一處雪堆突然動了,或者說,在那堆“雪”動起來之前,馬里金娜以為那是雪堆。
剛看到那個身影時,馬里金娜差點兒叫出來——有熊!因為那個身影又高又寬,再加上視線被風雪攪得模糊不清,她把那個身影當成了一頭棕熊。
但定睛一看,她才發現,那不是一頭熊,盡管很像,但那應該是一個人,一個體型彪悍的大漢。
“花崗巖少校?”帕辛科娃認出來那個人的身份。
沒錯,那個被馬里金娜誤認為棕熊的高大身影,就是花崗巖少校。
“將軍,好久不見。”
花崗巖少校坐在雪里很長時間了,全身都落滿了雪,連聲音都變得很冰冷,她撣了撣身上的雪,總算像個人樣了。
馬里金娜看了看將軍,又看了看那個人,這竟然是個……女人?不是她不信,但這個人全身上下都沒有一點兒女人的樣子好吧?
“我已經不是將軍了。”帕辛科娃搖頭。
馬里金娜感覺兩人之間的氣氛有些古怪,按理說她們像是認識的人,而且聽上去,這個花崗巖少校可能曾經還是將軍的屬下,但見面之后,兩人之間似乎并不熱情,沒有走上去握手擁抱的架勢,而且這個花崗巖少校明明早就來了,卻一直鬼鬼祟祟地躲著,本來就很可疑。
花崗巖少校沒有接話,她掀開皮帽子,抓抓耳朵、撓撓下巴,像是處于窘迫之中,不知道如何開口的樣子。
最后,還是帕辛科娃開口道:“是莫斯科派你來的?”
花崗巖少校還是沒有說話,但這無異是默認了。
“果然。”帕辛科娃釋然地笑了笑,“我就覺得莫斯科不會這么輕易地放我走。”
自從花崗巖少校出現之后,一直懵懵懂懂的馬里金娜聽到這句話,突然像是明白了什么,急道:“將軍!這個人……是來殺你的?”
帕辛科娃自嘲地笑道:“‘殺’字聽起來不太文雅,我估計少校接到的命令,大概是‘確保我不會泄漏機密’吧?”
只有死人不會泄漏機密。
馬里金娜又驚又怒,“他們……他們怎么可以這樣?過河拆橋?卸磨殺驢?將軍您以前做了那么多的貢獻,難道就一筆勾銷?”
從花崗巖少校現身的一刻起,帕辛科娃就已經猜到了原委,甚至她可能早就有所預感,平靜地說道:“因為我知道太多的軍事機密,莫斯科也別無選擇。”
“但……”
“但這不是全部的原因。”帕辛科娃注視著花崗巖少校,“最重要的是,莫斯科想知道,你們是否還忠誠,對么?”
花崗巖少校依然保持沉默。
馬里金娜聽到這里,好像明白了,在乘坐火車的途中,將軍提到過,她有一支由超凡戰士組成的近衛軍團,是由她一手組建并訓練的,而這個花崗巖少校應該就是近衛軍團的一員,很可能還是其中杰出的一員。
莫斯科派花崗巖少校來執行刺殺任務,是一石二鳥之計,想看看少校是否會執行命令。
他們想知道,這支近衛軍團,到底是姓“帕”,還是姓“莫”,就像是岳飛訓練出的岳家軍,到底是姓“岳”,還是姓“宋”。
這不僅是一次刺殺任務,還是一塊忠誠的試金石。
花崗巖少校所表現出來的,沉默而窘迫的態度,就已經證明,帕辛科娃猜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