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禪機仔細琢磨這位“少女”的話,他總感覺其中有說不通的地方,他知道自己像八婆一樣提出了太多問題,人家說不定早就煩了,但索性裝傻,硬著頭皮提出心中的疑問。
“我有什么話就說什么,希望你不要介意——你說你去追隨那些命運之子,是為了仰仗他們集天地之寵愛于一身的無敵運氣,但我怎么覺得……你之所以經歷這么多危險,受了這么多傷,反而是因為他們呢?這就像俗話說的——結婚本來是希望找一個能夠幫你遮風擋雨的人,沒想到風雨全是對方帶來的?我的意思是,如果你安安穩穩地一直找個地方隱居,而不是四處東奔西跑、追隨那些人,會不會更好一些?”
她嘆了一口氣,“粗看起來是這樣,但請相信我,在我生命的漫長時光里,為了活下來,我各種方法都嘗試過,很可惜的是——您沒有經歷過,可能無法理解,占據人類歷史99的時光都是繪滿野蠻與血腥的殘酷畫卷,普通人的生命都如草介般微不足道,稍微有權有勢的人,都能將普通人的生命玩弄于鼓掌,在這99的時光里,最安全的、最能讓普通人活下來的辦法,就是追隨在每個時代最耀眼的那個人身邊。”
“容貌不會變老,令我無法長時間定居在某處,即使我有遠超常人的知識和見識,也無法積累權勢和財富——權勢和財富的積累需要時間,我試過這么做,結果我的手下產生疑心并出賣了我,我險些被當作女巫而送上絞刑架,而如果沒有權勢,我依然和普通人一樣,生命朝不保夕。”
也對,古代很麻煩的一點就是,人們普遍迷信,她的容貌不會變老,對她極為不利,很容易把她當作妖怪或者女巫,所以她四處奔波尋找命運之子的另一個原因,就是不斷移動,不會在任何一個地方長期停留,再加上她說的,命運之子普遍較為寬仁,即使發現一些異狀,也未必會把她怎么樣,而她甚至可以很聰明地順水推舟,將這些異狀歸功于……命運之子所引發的神跡,這下別人就無話可說了。
一個女人,如果孤零零的突然不會變老,人們會把她當作妖怪,而如果她跟隨在耶穌或者釋迦摩尼的身邊然后不會變老,人們就將其視為神的賜福,就是這么諷刺。
想明白這點,江禪機心里的困惑就釋然了不少,正如她所說,他沒經歷過人類歷史那絕大部分野蠻時光,對她的行為方式提出質疑,只能算是站著說話不腰疼,這是她經過無數種嘗試而得到的最優解。
同時他也理解了,她明明是耶穌的追隨者,明明在圣經里留下過名字,為什么房間里不僅沒有圣經,甚至連十字架都沒?同樣的,為什么她在菩提樹下參拜過釋迦摩尼,房間里卻沒有佛經?為什么她經歷了封神之戰,房間里卻沒有道德經?
因為她只是追隨那些人,并不是追隨他們的思想,更不是他們的信徒,什么基督教、佛教、道教這些,她為何要信仰這些比她自己還年輕的宗教?這不是在侮辱她的智商嗎?
信基督,得永生;信如來,得轉世;信老君,得長生……她需要這些嗎?這些“永生”是偽·永生,并不是真·永生,頂多只是無限的壽命,并非不死之身,而她已經有了無限的壽命。
她從頭到尾都是一個追隨者,僅此而已。
江禪機點頭,“所以你現在可以選擇隱居,不用再東奔西跑,這個時代是人類歷史上那1的文明時代,不過俗話說‘大隱隱于市’,你完全可以隱居在城市里,城市的流動人口很多,如今生活在鋼筋水泥森林里的人們可能連鄰居都不認識,你也不用太擔心被發現。”
“這個嘛……”她露出苦笑,“不可否認,這是目前為止最文明的時代、最昌明的時代,人們在這個時代可以在權貴面前稍微挺直腰桿,但恕我直言,同時這也是最糟糕的時代。”
“為什么這么說?”他很意外,難道這個時代比人類歷史99的時光還要糟糕?
她悵然道:“因為這個時代有核武器,即使是各種文明的神話里記載的所有惡魔加在一起,也沒有核武器可怕。”
“在亞特蘭蒂斯發生滅頂之災而沉沒的時候,我尚能來得及乘船跑路,但如果核戰爭爆發,我不知道還能往哪里跑。”
“呃……”他還能說啥,他能拍胸膛保證核戰爭一定不會爆發?
“如果核戰爭爆發,最危險的地點就是城市,相對安全的地點就是遠離任何大城市的荒郊野外。”
她跪在地上,將地毯掀開,地毯下露出一個暗門,她拉開暗門,里面露出向下的階梯。
“這是地下室,不過地下室還另外有一個空間更大的密室,里面有罐頭食品,有凈水裝置、空氣過濾裝置,下方連著化糞池,四壁是用鋼板、水泥和石棉做的,堅固又防火阻燃,單人至少可以在里面生活幾年。”
好家伙,鬧了半天這地下還有一個末日掩體?
江禪機聽說過有一些生存狂,總是在擔心世界末日的到來而給自己和家人準備了掩體以及應急食物什么的,普通人做這些也許是杞人憂天,因為普通人的一生未必會經歷核戰爭,但她不一樣,她的一生……還真不好說。
所以她選擇這種荒郊野外避世隱居,核戰爭是不會波及到這種地方的,她只要考慮食物、水和空氣就行了。
不過客觀來說,冷戰期間,人類確實不止一次走在了核戰爭的邊緣,她經歷過那個時代,在核戰爭的陰影下瑟瑟發抖,只要人類沒有徹底銷毀核武器,焉知這樣的事不會再次發生?等發生時再準備建造掩體,哪還來得及?
“你……真的是很想活下去啊。”他由衷地感慨道,沒有任何譏諷的意思。
“對了,我以前上課時會偷偷什么的,有些里也有永生者,不過這些往往把永生者描述成……很寂寞的人,他們的親人、朋友、愛人甚至孩子都在他們面前死去,只有他們自己一直活著,令他們心灰意冷,總之就是很悲涼的氣氛。”他又說道,“那么你會不會偶爾也覺得,這樣的人生漫長到無聊、寂寞?”
她想了想,“您這個問題可以分成兩部分,一是漫長的人生是否會寂寞,二是漫長的人生是否會無聊,我不認為寂寞和無聊可以等同。”
“先說說前者吧,在很早的時候,我會覺得寂寞,所以我會養狗、貓之類的小動物,但它們的壽命太短了,仿佛剛剛跟它們產生感情,它們就離我而去。”她抬手按住胸口,“每當這種時候,心就好痛,所以我就不再養動物了,而人……想想那些被我親手埋葬的貓狗,想想那時的心痛,我就能克制住感情。”
“但是無聊……”她搖頭,“蟬的生命只有七天,人的生命有百年,那么人會因為壽命遠遠長于蟬,而覺得自己的壽命長得無聊么?”
談到她養過的動物時,她的聲音很落寞、很凄涼,此時卻轉為高昂,“我從未覺得無聊,恰恰相反,我覺得能一直活著真是太好了!我親眼看到時代的變遷,尤其是近代和現代,層出不窮的新鮮玩意兒令我眼花繚亂,有太多的新東西需要學,我不想被時代拋下,我甚至覺得時間不夠用,更遑論覺得無聊!”
她抬眼注視著他,“我想繼續活著!如果有可能,我想看看核戰爭之后統治地球的是什么物種……當然,我并不希望人類滅絕,如果有可能,我希望有人能帶我進入星辰大海,讓我親眼看看地球之外都有什么,看看其他星球是否有奇特的生命……我想一直活下去,哪怕是地球爆炸之后、宇宙終結之后,我也想活下去!”
江禪機自從見到她之后,還以為漫長的時光已經令她能時刻保持情感上的古井無波,沒想到她突然爆發出這么澎湃的激情,甚至連他都深受感染,怪不得她連末日掩體都準備好了。
“我喜歡她。”——這句話不是江禪機說的,他不會在當面談話中用第三人稱來指代對方。
他震驚地默默問道:“你說什么?”
尤綺絲淡定地重復道:“我喜歡她。”
江禪機已經被雷得外焦里嫩,這可是尤綺絲頭一次表現出對某個特定人類的好惡。
大概,她對“生”的強烈渴望也感染了尤綺絲,尤其是她那種即使宇宙終結也想活下去的決心,喚起了尤綺絲的共鳴。
“我會滿足她的心愿,在合適的時機,我會復制她的思想,即使她的肉身無法活過宇宙終結,我也可以讓她的意識永遠活下去,超越時間的盡頭,跟我一起看看下一個宇宙、下下個宇宙是什么樣。”
尤綺絲停頓了一下,又說道:“你替我告訴她,你賜予她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