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阿拉貝拉戴上眼鏡之后的狀態還不錯,情緒比較穩定,已經不太需要防止她做傻事了,但大家還是盡量抽時間輪流陪護她,她有太多疑問,日常生活里的東西全都不認識,飲食起居也有諸多不便,比如她戴上眼鏡之后第一次離開病床想上廁所,腳就不小心踢到了病床的床腿,差點兒把腳指甲劈裂了,以前她在熟悉的地方光靠聽覺和觸覺摸索著去廁所已經習慣了,能看到東西之后反而各種不適應,走路根本走不了直線,她甚至在早餐被端來后,發生了用勺子把蔬菜湯送到鼻子眼里的糗事,主要原因當然都是倒像,正常人倒著看世界也走不了直線。
路惟靜和大家都擔心她由于初期遇到太多困難而縮回蝸牛殼里,重新依賴于聽覺和觸覺,因此盡量時刻陪伴她的飲食起居,幫助她度過這段最艱難的最初適應期,而且這樣也可以避免她在日常生活中意外受傷,因為她這樣天地顛倒的走路很容易扭腳,一旦扭了腳就更麻煩了,所以只要她離開床或者椅子,大家就拉著她或者牽著她走路。
阿拉貝拉自己很要強,她也恨不得早些度過這段時期,更巴不得一下子將該了解的東西都了解,但一口吃不成胖子,即使是桌椅板凳這些東西,現實中的這些東西也跟她摸出來的、想象出來的不一樣。
戴上眼鏡相當于人為限制了她一次性可以看到的東西數量,所以她也不頭疼了,洗澡洗頭的時候,她就仰面朝天平躺著,讓視野里只能看到天花板,這樣摘下眼鏡也不會有什么不適,然后別人幫她戴上隱形眼鏡,這隱形眼鏡戴上之后看什么都是模糊的,但并不影響洗澡洗頭。
短短幾天,她見識了太多新奇的東西,包括以前只聞其聲、不見其形的手機和電視,不過她暫時沒有感受到手機和電視的魅力,畢竟圖像是倒著的。
人的適應能力很可怕,尤其是在有朋友支持和堅強意志的情況下,尤其是在沒有退路的情況下。
在這幾天里,阿拉貝拉光是因為身體的觸感反饋與視覺的感受上下顛倒而嘔吐過好幾次,每天夜里做著光怪陸離的噩夢,即使有人牽著,身體還是經常磕碰到障礙物,神經一天到晚都處于高度緊張狀態,但她硬是咬著牙堅持下來了,度過了最艱難的初期,并且稍微適應了現在的感受,起碼在病房生活區、廁所、診療室這幾個小區域里,她已經算是適應了生活起居,當然眼睛的狀態還是一成不變。
第一個大驚喜于不期中悄然而至。
一天早上,阿拉貝拉在長期黑暗中形成的生物鐘喚醒了她,她睜開眼睛看到的是幾乎一團漆黑的病房,因為窗戶全拉著厚厚的遮光簾,只有病房里的監護儀器閃著星星點點的微弱亮光,院牧長和凱瑟琳均勻的呼吸聲從左右兩側傳來,她們還沒睡醒。
這間病房現在白天晚上都會拉著窗簾,白天是薄窗簾,夜里是厚窗簾,因為她的眼睛還適應不了太強的光線。
以前的阿拉貝拉如果比室友姐妹更早醒來,她就會獨自默默下床去上廁所和洗漱,也不用開燈,以免打擾室友的睡眠,而現在她躺在床上猶豫了一下,她有尿意想上廁所,是應該在黑暗中摸索著悄悄去,還是應該打開燈再去?經過這幾天的適應,她在病房里已經可以獨自行動而不磕碰,但開燈顯然可能打擾姐姐和院牧長的休息,她們一個是病人,另一個這些日子受累太多,需要更多的休息。
想了想,她決定在室內摸黑,進入廁所關上門再打開廁所燈,于是她摸索到放在床頭的眼鏡,給自己戴上,躡手躡腳地起身下床。
以前她在黑暗中行走是駕輕就熟,這幾天稍微適應了眼睛,在黑暗中反而不太會走路了,依賴視覺的正常人面對黑暗時,大概就是這樣的心情和反應吧?
不過短短幾天不足以把她這么多年對黑暗的適應盡數抹殺,她沒有發出聲響地順利進入廁所,關門開燈。
光線亮起的剎那,突然的明暗轉變以及對她來說過于強烈的燈光令她的眼睛和大腦深處陣陣刺痛,她不由地瞇起眼睛。
雖然可以跟醫生和護士反映情況,請她們將室內的燈光都換成較暗的燈,但她并沒有說出來,她不想總是讓別人來遷就她,她已經麻煩了別人太多,尤其是這種小事,她又不會在廁所里待很長時間,其他正常人需要明亮的光線。
她就這么瞇著眼睛上完廁所,回到洗手臺前洗手,閉著眼睛摘下眼鏡洗臉,擦完臉又重新戴上眼鏡,這時她略微適應了明亮的光線,眼睛還是瞇著但沒瞇得那么細,不經意地看了一眼面前的鏡子。
鏡子里的她,依然是倒著的,掛著水珠的頭發像是不受重力影響似的往上飄著,不過似乎有什么東西……
阿拉貝拉一開始沒反應過來,愣了愣才突然發現,她的左右兩片獨立的視野已經合二為一了!
說起來,視野合并本來就比將倒像看正要容易得多,左右兩片視野有四分之一左右是重疊的,阿拉貝拉平時看東西,如果物體或人是位于她正前方,且同時用雙眼看就會重影,人或者物體的輪廓外面有一道額外的描邊,而且還會有兩片討厭的黑斑遮擋視線,她會本能地側頭觀察物體或者人。自從路惟靜給她解釋過原理后,她就忍著重影帶來的不適感,盡量正視物體或者人。
此時此刻,重影和描邊雖然還沒有完全消失,但已經很輕微了,尤其是在靜態的情況下,差不多可以忽略,動態的時候還是會有一些,眼珠或者頭部轉動越快就越明顯,但比前強多了。
原來那兩塊黑斑遮擋的區域,現在已經能看見了,只是亮度明顯比周圍的區域偏暗,動態的時候就更不穩定,有時候還會短暫地黑一下,表明大腦的PS技術還很不嫻熟。
這已經是一個巨大的進步了,正常人根本無法想象雙眼獨立成像是多么難受,就像是坐在漆黑的電影院里同時觀看兩塊并排且有一部分重疊的銀幕,銀幕中還挖了兩個坑不顯示圖像。
這時,廁所門被輕輕敲了一下然后被推開。
凱瑟琳聽到馬桶抽水的聲音醒來了,發現妹妹沒在床上,廁所門縫下方透出燈光,盡管這兩天妹妹已經可以在室內獨自走動,但她還是不太放心,怕妹妹在廁所里滑倒,于是下床來到廁所查看狀況。
“阿拉貝拉,你沒事吧?”她看在妹妹在照鏡子,神色似乎不太對勁。
“凱瑟琳……我……我……”阿拉貝拉越是激動,越是無法描述情況,結結巴巴地說道:“我……我看到的畫面……合成一個了!”
凱瑟琳愣了幾秒才明白妹妹的意思,驚喜地連聲音都顧不得壓制了,“真的?太好了!太好了!”
姐妹倆興奮地緊緊擁抱在一起,嘴里喃喃念誦禱詞,不斷地向上帝表達心中的感激之情。
最高興的還是阿拉貝拉自己,只有她自己才最清楚自己這幾天的心路歷程,幾天的時間看似一眨眼就過去了,但只有她自己才以體會到其中的煎熬,能看到世界比以前的黑暗還更加令她不知所措,忍受著各方面的不適還要努力強顏歡笑,以免朋友們擔心,而眼睛什么時候能夠像正常人一樣看世界又顯得遙遙無期,她恨不得讓自己變成整天只知道吃喝拉撒的嬰兒來度過如此煎熬的時期。
而現在,她的堅持和努力有了結果,這極大鼓舞了她的信心,否則若是遲遲見不到任何成效,任誰都會產生難以抑止的焦慮和懷疑——會不會自己的視覺永遠都會是視野分離的倒像?沒人可以百分百給她打包票,路惟靜也只是說理論上她是可以像正常人一樣的,但如果她永遠只能看到視野分離的黑白倒像,那……說不如永遠看不見就太沒良心了,但僅僅為了這樣而所付出的一切是否值得呢?
她這幾天的噩夢就來源于這個可怕的念頭,她讓自己努力不去想這些,但她無法控制自己的潛意識去想,而她又明白潛意識對超凡者的影響有多么大,然后就越來越害怕和焦慮。
其他人嘴里不說,心里多少也意識到這種可能性的存在,但他們除了耐心的安慰和陪伴之外,沒有任何辦法,誰都幫不了阿拉貝拉,除了她自己。
對阿拉貝拉來說,這是一個關鍵性的節點,無論說它多么關鍵都不為過,從這時開始,她的信心與希望大增,面對心底的焦慮和不安逐漸占據了優勢,因為以前路醫生和其他人再怎么安慰她,那都只是理論上的可能性,現在就不一樣了,事實印證了理論的正確,足以支撐她走得更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