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禪機恨不得小穗在這里,讓他可以從和事佬的位置解脫出來,因為這事真不是人干的,凱瑟琳真在氣頭上就不說了,15號低調但半分也不退讓,萬一哪句話說岔了就可能大打出手,終歸是他多嘴問了一句15號和C先生是不是認識,但就算他不問,凱瑟琳也肯定要追問C先生昨天去了哪,而15又肯定不說,所以最后還是會回到這個問題上……往好里講,這也算是把話說開了。
如果換成另外的人,顧忌到米雪在場,可能就忍氣吞聲了,但偏偏15號有趙曼之助,還不是特別忌憚米雪,所以就形成了對峙的局面,若非雙方都不想驚醒樓下睡覺的人,憑江禪機的和事佬能力,怕是早打起來了。
江禪機見15號確實像是有苦衷的樣子,而且她說要去救人,從理性上他站在15號這邊,因為15號沒有理由說謊,她明知自己泄密的事總有一天會被拆穿,但沒有逃跑也沒有逃避,這證明她內心強大而坦然。
于是他勸凱瑟琳:“你先消消氣,既然事情已經發生了,追究責任是以后的事,你現在跟她打一架,能夠挽回已經發生的事么?”
道理凱瑟琳都懂,但她其實就是這幾天受了太多的氣和委屈,想找個機會發泄一下,所以正在氣頭上。
“這樣吧,雙方各退一步,在這里僵持下去除了耽誤事之外沒意義,15號你去救人,我和凱瑟琳遠遠跟著,除非遇到危險,否則不會干涉你們的事,我們只想知道C先生昨天晚上去了哪里,怎么樣?”他說道,“至于15號和C先生的事,以及15號泄密的事,以后再解決也不遲。”
15號和凱瑟琳都沒再說話,算是默認了。
15號攔住一輛出租車,凱瑟琳攔住另外一輛,兩輛出租車一前一后向郊區的方向駛去。
路上坐在車里,凱瑟琳還是在生悶氣,為15號泄密一事耿耿于懷,她本不是這么小肚雞腸的人,但因為事關她妹妹的眼睛,她實在是放不下。
江禪機勸道:“凱瑟琳,你心平氣和地想想,不論15號泄密是不是故意的,但客觀來說,這也算是幫你解決了一個兩難的問題吧?否則你到底是選哪條路呢?是為了阿拉貝拉的眼睛而激怒院牧長,還是相反?無論你選擇哪條路,路上都勢必布滿荊棘險阻,成與不成都在兩可之間,即使15號沒泄密,你頂著壓力和阻力選擇前者,也要漫長的十幾年之后才會收效,這十幾年間的變數太多了,情況未必會按照你預想的發展。”
克隆一個梅一白,再等她成長并覺醒能力,怎么也要十幾年時間,時間是最可怕的敵人。
現在凱瑟琳不用選擇了,15號幫她做出了選擇,其實也算是令她如釋重負,否則如果讓她自己選擇,她選擇哪個都會極端痛苦。
凱瑟琳沉默不語,江禪機點到為止,沒再多說,這事得等她自己想通才行。
過了一會兒,前面那輛出租車停下了,15號和趙曼下了車,江禪機也讓司機停車并下車。
他們來到一處環境幽雅的市郊區域,本市不少有逼格的高新技術企業坐落在附近,每家獨占一片地方,不像那些搞金融騙錢的公司扎堆集中在鬧市區。
江禪機和凱瑟琳遵守承諾,遠遠跟在15號和趙曼后面,直到看到她們的身影消失在一座高墻大院的門口。
15號故地重游,再次來到這座整容機構,戒備森嚴的保安系統擋不住她和趙曼,趙曼直接帶著她隱身穿過外門和內門,進入設施內部的女洗手間。
洗手間里沒有別人,兩人脫離隱身狀態,趙曼問道:“接下來怎么辦?”
“來之前我想好了兩種方案,如果今晚拓真在這里,就偷ID卡救人,如果他不在,就來硬的,剛才我看見他昨天晚上開的車停在院子里,要么是他昨晚沒走,要么是他今天又來了,總之我去偷ID卡。”15號說道,“ID卡到手之后,咱們去負四層,你隱身領著負四層的人離開這座機構。”
趙曼的隱身可以帶著別人,她沒試過一次能帶幾個人,但就算一次帶一個,多帶幾次也沒問題,把人救出來之后,其他事就好辦了。
偷ID卡不能以趙曼那種隱身方式進行,15號啟動了忍者服的隱身狀態,趙曼看不到隱身的忍者,于是待在女洗手間里等待。
15號先是是跟著一個白大褂坐電梯來到昨天負三層的研究室,不過拓真沒在那里,只有幾個白大褂在忙碌。
這座機構的規模不算小,房間也很多,可能還有密室,一層層找上去很費時間,想盡快找到拓真的所在,要么抓住一個白大褂逼問口供,要么去保安室看監控,前者更快捷但可能會觸犯超凡者的鐵律,于是她選擇了后者。
保安室一般不是在樓門口就是在院門口,15號很快在樓門口找到保安室,趁一個保安出門上廁所的時候溜進去。
正如她料想的那樣,這座機構肯定是高薪聘用的專業安保機構,即使是在深夜,保安室里的安保人員誰也沒有睡覺或者玩忽職守,除了定期在機構內外巡邏之外,還有兩三個保安專門盯著監控畫面,15號一眼就看出這些安保人員全是退役軍人或者特警,一個個眼神銳利不茍言笑。
整個一面墻布滿了顯示器屏幕,同一個區域內的數個監控攝像機傳來的畫面每隔幾秒就在一個屏幕上自動輪流切換,如果保安覺得哪里可疑,還可以手動控制查看。
15號站在屏幕墻前面看了一會兒,很快就發現一個可疑之處,有一個屏幕每隔半分鐘就會變黑,這不是屏幕本身出了問題,而是切換到某個攝像機時固定變黑,像是……攝像機被衣服或者黑布蓋住了。
保安們肯定早看見了,但他們沒有特殊的反應,這表明情況在他們預期之內。
每個攝像機都標明了對應的房間,15號記下房間的序號,離開保安室,上到三樓。
這座機構的安保森嚴到每一層都有保安,進入每一個房間都要刷ID卡,15號來到三樓的那個房間外,隔著門就隱約聽到拓真的聲音,他在吼什么人,但對方是單方面被吼,沒有聽到回應。
15號在門外等了一會兒,始終沒有人進出房間,聽聲音離門挺近的,所以偷別人的ID卡一進門就會被發現,但這么等下去不知要等到猴年馬月,她知道拓真訓起人來簡直沒完沒了,只好返回一樓女洗手間,讓趙曼隱身帶著她來到三樓并穿門而入。
房間里有兩個人,一個是拓真,另一個是15號沒見過的白人女性,體型纖瘦矯健,很年輕,跟15號年紀差不多,只是膚色有些不正常的發青,她穿著一條低調的連衣裙,手里提著一個如今不太常見的復古手提箱,而且這箱子看著還挺沉重。
拓真口沫橫飛地對著這個白人女性大發雷霆,白人女性低著頭一言不發,連噴到臉上的唾沫星子都沒抹,像是個木頭人。
趙曼的這種隱身狀態聽不到聲音,這是一間套房辦公室,有自己的衛生間,15號示意趙曼帶著她進入衛生間,然后她要脫離趙曼的隱身狀態聽聽拓真在說什么。
“你這個廢物!連這種事都辦不好,還有什么臉回來見我!”拓真咆哮道,“有第三者插手?有第三者插手,你不會連第三者也殺了?我培養你這么多年,就是為了培養一個廢物?”
不出所料,室內回蕩著拓真的高聲漫罵,15號從第一人稱的角度已經很熟悉這些說辭了,如今以第三人稱的角度來旁聽,卻似乎聽出不一樣的東西,有了截然不同的感受。
當她被拓真罵的時候,耳朵里腦子里全是拓真對她的責備和鄙夷,但不知道怎么回事,她不會生出太多的反感,而是仿佛他說的是事實似的,她內心對自己充滿了失望,認為自己辜負他的期望,辜負了他的培養,恨不得立刻就死謝罪。
而現在從旁聽者的角度,拓真這些話明顯是蠻不講理,太過荒謬了,連反駁都不值得反駁。
這樣的反差是怎么回事呢?
15號想了想,有可能是自己對他已經徹底死心的關系,令她看清了他的本來面目,但這肯定不是全部,原因很簡單,拓真控制她是通過兄妹關系,那他怎么控制的面前這位女性呢?
不用問,這個女性八成也是他創造的克隆體,否則泥人都有三分土性,誰會任他這么罵?就連向來以上下級關系嚴苛著稱的忍者內部,上級也不會從人格上侮辱下級,這太過分了。
如果她也是克隆體,拓真是怎么控制她的?難不成是父女關系?這不可能,他的戶籍里沒有女兒,只有妹妹。
15號又聽了一會兒,突然心中一動,想到一種可能性——PUA。
PUA現在已經很多人都聽說過的東西了,本質上就是一種話術,它是為了幫助男性跟女性搭訕而生,然后迅速出圈,擴展到其他領域,因為小機靈鬼們發現這種話術的應用范圍非常廣,凡是涉及到兩個人之間感情和關系問題的,幾乎都可以應用PUA話術。
在網上搜索PUA可以找到浩如煙海的例子,有男性通過PUA控制女性的,也有女性通過PUA控制男性的,甚至不涉及到性因素,同性的朋友之間也可以通過PUA來控制對方,而且被控制的一方若是中毒已深,除非有第三者打醒,否則幾乎根本察覺不到自己落入了PUA的陷阱,總會死心塌地地服從對方,認同對方說的每一句話。
PUA的可怕之處在于,它不僅可以騙錢、騙色,甚至還可以洗腦、性虐、精神控制,甚至逼迫被PUA的對象失去身為人的尊嚴,失去活下去的勇氣,最后走向自殺。
沒有經歷過PUA的人可能覺得不可思議,光是說話怎么就能這么玄乎?但事實就是如此,語言本身就充滿了神奇的魔力,眾口鑠金,積毀銷骨,如果父母從小就一直罵孩子是個廢物,那孩子一定會認為自己是個廢物,或者老婆總是罵老公掙不到錢、不上進,是個廢物,老公被罵得越來越失去自信和自尊,這其實都是廣義的PUA。
PUA能發展得這么迅速,一定是因為它有用,而且很有用,否則大家都不是傻瓜,怎么可能奉如圭臬?怎么可能涌現這么多受害者?它的誕生建立在心理學和人類學的基礎上,并不是偽科學,而是真正的科學,正是因為如此,它才這么厲害、這么有效。
15號回想自己以前的種種經歷,冷汗都冒出來了,拓真一定是個PUA高手,要么是精心研究過PUA,要么是無師自通,他并不是單純地斥罵她們,并不是那么簡單,而是通過斥罵以及其他的話術來給她們洗腦,令她們發自心底認同自己是個廢物,認同自己辜負了他的期待和培養,認同他說的一切。
在第三者聽來,這些話都很荒謬,但在被PUA的一方聽來就完全不一樣了,人們往往會感嘆被PUA的一方為什么會那么傻,但這是站著說話不腰疼,哪天輪到自己被PUA的時候,對方根本不會告訴你他在PUA你,等你們建立起較密切的關系,你早就中毒已深。
15號就是這樣,從小就被他通過PUA控制,如果不是她后來進入忍者學院,從客觀環境上脫離了他的控制,并且慢慢見識到了廣闊的世界,如今的她即使知道自己是克隆體、并不是他的妹妹,恐怕依然會死心塌地的被他驅使……這不是因為她傻,而是因為PUA就是這么可怕。
15號早就聽說過PUA,但像普通人聽說PUA時一樣,一笑而已,萬萬沒想到自己也是PUA的受害者,身在其中而不自知。
眼前的這位膚色發青的白人女性,能被他用這么侮辱人格、這么不講道理的語言責罵,肯定也是像15號一樣的PUA受害者,她非但不會憤怒,反而會發自心底地認同自己太廢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