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場的其他人提心吊膽地盯著江禪機的眼皮,如果他突然捂著眼睛慘叫一聲,那她們估計也得嚇得半條命。
在醫院一樓大廳這種陽光直射不到的弱光環境里,閉上眼睛,眼前基本上沒有任何光亮,而就在這一團漆黑之中,卻突然像是有一把光刀割裂了黑暗,用光的軌跡寫出字符,這種感覺很奇妙,可能跟漆黑的夜里有人甩動仙女棒煙花似的。
江禪機睜開眼睛,微笑道:“我看見了,不用謝。現在再來一次,這次我睜著眼睛,你再隨便寫些什么。”
“等等!為什么還要試?”33號忍不住問道。
“因為如果只有閉著眼睛才能看到她寫的字,會很不方便吧?我覺得睜著眼睛應該也沒問題的。”他解釋道,“其實你們不用緊張,米雪能控制她自己的力量,她的光子打在視網膜上,跟太陽與電燈的光子打在視網膜上沒有任何區別,只要睜著眼睛,我們的視網膜和感光細胞時時刻刻都在被各種物體發射的光子命中。”
道理她們能理解,但……還是一時克服不了心理上的恐懼,畢竟阿勒山腳那一役留給她們太恐怖的印象。
“來吧。”他對米雪說道。
米雪的指尖再次快速晃動。
這次他是睜著眼睛,感覺更加奇妙,他看著習以為常的校醫院一樓大廳,視野中心是米雪,眼角余光還能看到其他人提心吊膽的臉,就在這樣一副接近靜止的畫面中,伴隨著米雪指尖的晃動,一個用光寫的“OK”出現了。
閉著眼睛在純黑暗的環境里沒有距離感,現在睜著眼睛,可以跟其他背景對比,這個“OK”離他像是無限遠,遠得像是夜空里的星星,如果夜空里最亮的那幾顆星星湊在一起排成一個“OK”的話,應該就是這種感覺。
不過,現在畢竟是睜著眼睛而且是白天,大廳里燈火通明,這個“OK”能看得見,但不太明顯,現在他全神貫注地看,能看到,但如果稍不留意,就可能忽略。
“我看見了……有個建議如果是睜著眼睛你可以將你發射的光子……稍微加強一點點,因為字的亮度不太夠。”他說。
她的指尖又快速動了動。
這次呢?她寫道。
就像是有人把顯示器的亮度調高一樣這幾個字比剛才的“OK”亮了很多基本不可能忽略。
“這次可以了,我感覺亮度正好。”他點頭。
米雪的翅膀稍微搖了一下像是想歡呼雀躍又強行忍住。
太好了!我好高興!她又寫道。
“當然應該高興了。”他也松了一口氣。
在旁人看來,米雪指尖一動他就在自言自語這場面看起來挺怪的。
“她寫得那么快,你能看得清嗎?短語可以,長句就很難了吧?”路易莎問道。
“還行。”他解釋道,“她發射光子寫字是一瞬間的事但人的眼睛有視覺殘留的機制字在眼前能停留一下下,而且日常對話都可以腦補,一句話里看清幾個字就明白是什么意思了……說這么多,不如讓米雪給你試試就知道了,百聞不如一見。”
路易莎躍躍欲試但蕾拉一個勁兒地拉著她不讓她冒險,就算要試也得等別人多試試再說,排在前面又沒什么好處。
“我來試試。”15號站出來“你可以寫長一些。”
不知道這句話夠不夠長?米雪指尖微動。
“哦!”15號吃驚地后退半步,揉了揉眼睛其他人則心里一緊。
“怎么樣?看到了吧?”江禪機問。
15號點頭“看到了不過……太驚訝了,沒想到竟然可以這樣……”
有了第一個和第二個吃螃蟹的人,其他人也壯著膽子輪流嘗試,最后就連最惜命的蕾拉也試了試,但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她之前的態度令米雪不喜,給她打的光子……有些亮,就像被汽車遠光燈晃了一下似的。
正如江禪機所言,米雪寫字很快,較長的句子光靠視覺殘留也不行,不過可以腦補,日常對話也沒必要在語法和時態上較真,能省就省,理解起來是沒問題的。
其他人都試了一遍,除了一個人之外——阿拉貝拉。
她似乎被暫時遺忘了,聽大家驚訝或者驚嚇的你一言我一語,她沒有參與大家的測試,只是微笑地站在一邊,像這樣的場景她并不陌生,即使是在生活枯燥的隱修院里,偶爾也會有類似的場景,她總是微笑地站在一邊,像是一塊沉默的背景板,傾聽大家的歡聲笑語。
但是她沒想到,今天的女主角并不是米雪,至少不光是米雪,這一切測試的目的并不僅僅是幫助米雪交流,還包括她。
“阿拉貝拉,你也來試試吧。”江禪機向這塊沉默的背景板開口道。
其他人的表情都是各種驚訝、困惑、不可思議、無語,因為阿拉貝拉是盲人啊,江禪機明明知道這點,為什么還要……難道他忘了?不可能吧?
就連蕾拉也沒有當面嘲笑過或者譏諷過阿拉貝拉身體上的殘疾,雖然背后可能略有提及,但至少沒有當面口無遮攔,其他人更是小心翼翼地顧慮阿拉貝拉的心情,肯定不會跟她講“快看那邊有個好東西”之類的話,這不是故意刺痛人家的心嗎?
凱瑟琳作為阿拉貝拉的姐姐,她知道妹妹沒有參與現在的話題,但她有什么辦法?她只能故意裝糊涂,裝作忘了妹妹這塊背景板,現在她更是不知如何是好。
場面一時陷入沉寂和尷尬。
阿拉貝拉勉強保持著微笑,但笑容像是要哭出來似的,“不用了,我看不見,真替米雪感到高興……”
“不,正是因為你看不見,所以才需要你來測試,這關系到你以后能否‘看得見’。”江禪機說道。
大家全懵了,一時沒有明白他的意思,阿拉貝拉更是以為自己在做夢,或者是理解錯了他的意思,也許他說的“看得見”并不是字面意義上的意思,畢竟她早已經對重見光明之類的事死心了……不,她根本沒有見過光明,又何談重見?
“關于這點,我來說吧。”
路惟靜打著呵欠從電梯里出來,抱怨道:“好不容易上班沒事打個盹,又被護士打電話叫醒讓我下樓……”
她看了一眼光之天使,頓時困意全無,嘟囔道:“好家伙……真的是……好家伙……嘖!”
路惟靜走到他們旁邊,上下仔細打量光之天使,胡亂發了一頓意義不明的感嘆,然后對阿拉貝拉說道:“嬋姬跟我提過一個想法,關于刺激你視神經二次發育的事,本來這種事基本上是天方夜譚,但……有光之天使在,好像可以化腐朽為神奇。”
她講解了一堆醫學上的內容,前半部分就是阿拉貝拉失明的一個重要原因——視神經在娘胎里完全沒有發育,后半部分則是借助光之天使發射的光子來刺激她的視神經二次發育。
不過,路惟靜有意隱瞞了一部分內容,就是關于眼睛移植的問題,只說有一種新的治療手段也許可以治好她的眼睛本身,但即使手術成功,想見到光明也需要健康的視神經來配合,否則視覺信號傳遞不到大腦。
隨著路惟靜的講解,阿拉貝拉的身體微微顫抖,如果不是凱瑟琳見狀趕緊扶住她,她可能當場腿一軟癱倒在地了,她本來如同死水一樣的心境某處產生了滔天波瀾,就像一個窮困潦倒的人撿到一張可能中了巨獎的彩票。
小時候她父母就帶她做過不知多少次檢查,不論是本地的小醫院還是外地的大醫院,無數知名專家教授都對她的眼睛判了死刑,雖然用詞很委婉,但死刑就是死刑。
當時她還太小,不太記事,只記得父母抱著她跑了好多好多聲音陌生、氣味陌生的地方,被一堆人撩開她的眼皮,說一些她聽不懂的話。
父母在她面前始終保持著高昂的心態,堅信一定會找到解決辦法,哪怕是帶她跑遍全世界的大醫院也沒關系,但他們應該是在強顏歡笑吧?她被父母鼓舞,也認為自己的眼睛可以治好,并不知道所有專家都給出了否定答案,直到后來她的聽力越來越靈敏,偶爾一天夜里起床上廁所時,聽到父母臥室那個方向有說話聲,像是在爭吵,他們關著門,但她還是聽見了,這才明白自己永遠不可能看到這個美麗的世界。
她已經接受了自己的命運,院牧長和其他修女姐妹告訴她,這是上帝給她的考驗和試煉,現在卻告訴她,這個試煉可能要被終結了?
她的嘴一張一合,嗓子啞得什么話也說不出來,眼淚卻如決堤一樣往下淌落,巨大的驚喜令她快要窒息了。
這時,她被淚水浸得涼涼的臉頰卻感受到如陽光普照般的溫暖,其他人看到,光之天使正在用左手溫柔地輕撫她的臉,閃爍光線的指尖所經之處,她臉上的淚水就像清晨草葉上的露水在初生的朝陽中蒸發了。
如果說在場者有誰能理解阿拉貝拉的心情,那也只有米雪了,作為同樣失去重要感官而經歷漫長痛苦的生命,只有同病相憐的米雪真正能體會她此時難以言述的激烈情感。
阿拉貝拉僅僅是哽咽著說不出話,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情感劇烈起伏無法自抑的原因,她的感情似乎也伴隨著能力漫溢而出,令周圍所有人都感同身受,好幾個女生的眼圈都紅了,接待臺的兩位小護士更是哇地一聲哭出來。
總是放浪形骸的路惟靜都受到了影響,她清了清嗓子,努力從情緒中擺脫出來,說道:“你不用太高興,也不用太激動,因為這件事目前僅僅是在理論上可行,你恐怕是全世界第一例接受這種治療的人,能不能成功還在兩可之間,但試試至少不會有壞處,你覺得呢?”
阿拉貝拉盡量抑制住感情,帶著哭腔點頭說道:“我知道,我明白,謝謝路老師,謝謝嬋姬,謝謝米雪,謝謝大家”
“我知道你從小到大肯定接受過無數次眼科檢查,但可惜我拿不到那些病歷,而且時間太長,不知道你的眼睛有沒有新的狀況……所以,為了你姐姐,為了嬋姬,為了光之天使,為了所有關心你的人,能不能再接受一次眼部的全面檢查?”路惟靜問道。
“好!我愿意!”阿拉貝拉咬著嘴唇點頭。
路惟靜帶著她和大家坐電梯上樓,來到眼科,通過儀器做了一系列檢查,這可能是她有生以來最高興和最忐忑的一次檢查。
其他人不敢打擾,耐心地等待。
很快,儀器給出檢測報告之后,路惟靜翻了翻,心里就有數了。
“路老師?”阿拉貝拉緊張地問道,“不論結果好不好,我希望您不要瞞著我。”
路惟靜放下報告,坦誠地說道:“跟我預想的差不多,你的眼睛呈現灰白色,是由于先天性脈絡膜和視網膜上皮層色素膜缺損引起的一系列病變和畸形,同時還伴隨著視神經發育不良……”
阿拉貝拉心跳都快停止了。
“但是,你眼睛里得感光細胞還有一部分存活,其他問題通過手術也可以治療,所以不出意外的話……如果光之天使愿意幫你刺激視神經,你有一定的機率看到光明,我不敢保證你的視力能恢復到什么程度,但……”路惟靜話還沒說完,姐妹倆已經哭著擁抱在一起。
其他人也紛紛向阿拉貝拉表示祝賀,只有少數人知道,路惟靜指的手術其實是眼球移植手術,移植的很可能還是莉莉絲的眼睛。
“還是要盡快開始治療啊,早一天就多一點成功的機率。”路惟靜把話說完了。
姐妹倆分開,阿拉貝拉抹著眼睛端坐在病床上,“米雪,我準備好了,我一天都不想等了!”
米雪抬起左手,指尖對著她的眼睛。
江禪機知道米雪要寫什么字,只能是那幾個字。
要有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