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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南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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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從宣德門步行進入皇城,巍峨的大慶殿便映入眼簾。只抬眼看了看那氣勢恢宏的殿堂,富弼便扭頭向著東邊而去,很快他的眼前就出現了一條寬大的回廊。

  廊中許多官員來來往往,如洄游的魚群一樣。

  富弼微微整理了一下衣冠,然后便抬步走入回廊中。

  “右正言……”許多認識的官員,遇到富弼,連忙避退到一側,微微行禮,以示尊敬。

  只不過,這尊敬給的是他的官職——知諫院右正言,而非他本人的。

  所以,大多數人都只是匆匆一禮,然后就像逃難一樣的逃開。

  但富弼不以為意,他依舊是昂首挺胸,走在回廊中。

  對于今天的境遇,他早有預料,已是欣然接受。

  出了回廊,沿著橫街向北走,樞密院已映入眼簾。

  “右正言……”一個樞密院的官員早已經在這里等候了:“元臺在南廳,命下官來迎正言!”

  “有勞!”富弼微微拱手,于是便跟著那官員,穿過樞密院的正門,從其南側門出,一座宮闕便出現在眼前。

  此地,來來往往的官吏、將校,變得更多了,氣氛也變得無比緊張起來。

  因為這里是南廳。

  大宋帝國的戰時指揮中樞。

  現在,西虜猖獗,氣勢囂張,遼人也蠢蠢欲動,所以,國家的重點,已經完全轉移到了軍事上。

  兩府既需要面對西虜的進攻,也需要應付和瓦解來自北方遼人的威脅。

  無論是首相呂夷簡還是知樞密院事章得象都是壓力巨大。

  這南廳也就成為了比政事堂還繁忙的機構。

  在那官員引領下,富弼穿過喧嘩繁忙的南廳前院,來到后衙門口。

  此時,此地正在議事。

  所以,富弼就只能在門口等候。

  不過,沒多久,就有人出來,對富弼道:“元臺聞正言至,請正言入內旁聽!”

  富弼笑了一聲,道:“中堂美意,卻之不恭,下官謹從之!”

  他是臺諫官,按照制度,沒有什么東西,是他不能聽和看的,也沒有什么事情是他不能說和批評的!

  于是,便在那人引領下,邁步走入衙內。

  一進門,富弼就發現,所有在場的宰臣、執政官們,都側頭過來,用著異樣的眼神看著他。

  這讓他有些不舒服,于是恭敬的拱手再拜:“下官富弼,見過諸位明公!”

  “正言來的正好!”坐于上首,主持這次會議的首相呂夷簡,忽然起身,對富弼笑道:“吾方才還在與本兵說起正言呢!”

  坐于呂夷簡對面的知樞密院事章得象含笑不語的點點頭。

  富弼心里面頓時一咯噔,因為,大宋兩府從來都不是一個和諧的兩府。

  恰恰相反,兩府斗爭從來不休。

  特別是西虜稱制后,為了戰和、攻守以及甩鍋,兩府斗的頭破血流。

  上一任的兩府宰執們,更是同歸于盡,這才有了呂夷簡再度拜為首相,有了章得象的上位,也才有了這南廳兩府集議之事。

  但,兩府的斗爭,并未因為前代首相、執政和樞使們的去國而停止。

  反而愈演愈烈。

  申國公呂夷簡對西賊態度強硬,主張全力進攻,務必敗賊,而知樞密院事章得象則傾向于主守,不提倡主動進攻,樞密副使杜衍更是曾在官家面前表態‘以僥幸而行軍國之事,自古未聞有勝者’,堅決反對主動進攻。

  參知政事宋癢于是據理力爭,雙方從君前斗到政事堂,又從政事堂糾纏到南廳。

  幾乎可以說,已然撕破臉皮。

  但現在,這已經斗的不可開交的兩府執政、宰輔們,卻坐在了一起,和顏悅色的等待著他?

  這是什么情況?

  富弼百思不得其解。

  “正言坐下來說話!”章得象笑呵呵的瞇著眼睛,宛如一個彌勒佛。

  于是,便有人搬來一條椅子,然后將富弼請過去坐下來。

  這讓富弼受寵若驚,甚至感覺到屁股下面紅燒一般,他拘謹的小心翼翼的踮起屁股,根本不敢抬頭,拱手對著在他上首的宰臣、執政官們問道:“下官惶恐,不知列位明公究竟有何吩咐?”

  “正言勿急……”章得象笑呵呵的道:“今日特地將正言請來,乃是有好事,欲與正言商量!”

  章得象輕輕端起面前放著的茶盞,抿了一口從老家帶來的茶葉,然后閉上眼睛,悠悠的問道:“春坊昨夜之事,正言可有耳聞?”

  富弼立刻像發條一樣彈了起來,問道:“本兵……坊間傳說難道是真的?”

  昨夜,官家與宰輔執政們,聯袂入禁中,探望壽國公而出。

  旋即,官家與宰臣宴于升平樓。

  據說,昨夜升平樓中罕見的出現歌舞絲竹管樂之聲,官家甚至都喝醉了。

  然后,今天,整個汴京的官員中,就出現了種種故事與傳說。

  有人說,壽國公得祖宗庇佑,宣祖皇帝親自出手拯之。

  也有人說,壽國公醒來后就做了一首詩,盡顯圣王胸襟與氣魄,閤中內外宦官、宮人,盡俯首膜拜。

  更有許多方士、僧侶言之鑿鑿的說什么有人曾從河南府鞏縣入京,據其云,鞏縣的永安陵這一個多月來,芳草箐箐,松柏勃發,當地有善望氣的人斷定:此祖宗有靈,庇佑宗社,國家必有福報!

  作為臺諫官,富弼自然一早就關注到了這些動靜。

  只是,自正月下旬,壽國公染疾以來,這汴京城里,瓦市勾欄之中,類似的傳說與故事,早就已經被人正炒、反說了幾百遍了。

  就在前兩天,曹皇后去大相國寺進香,當天下午,就有‘壽國公薨了’‘官家涕泣不休’之類的謠言。

  所以,富弼也沒怎么放在心上。

  然而如今,兩府的首腦與執政們,卻特意將他召來,特地問此事。

  富弼當即就明白,坊間傳言,大抵是八九不離十。

  那位壽國公,國家的未來,真的大好了?!

  富弼不由得握緊了拳頭,有些歡欣鼓舞。

  “坊間傳言,雖然素來荒誕……”章得象瞇著眼睛,用略帶福建方言的腔調說道:“但有時候,卻多少道出了事實……”

  “如正言所知,國公確實大好了!”

  “昨夜,吾與元臺并諸執政與官家探視國公,見國公聰思敏捷,圣體安和……”

  說到這里,章得象便揮揮手,于是便有吏員將一張白紙,送到富弼面前。

  “此國公昨夜醒轉后所吟之詩,正言看看吧!”章得象不疾不徐的說道。

  富弼于是低下頭來,看向面前的紙張。

  “獨坐池塘如虎踞,綠蔭樹下養精神……”富弼輕聲念著,內心波濤翻滾:“春來我不先開口,哪個蟲兒敢做聲?!”

  “此詩……果真國公所作?”富弼驚駭莫名。

  自古詩以言志,歌以詠懷。

  富弼本身就是一個詩賦愛好者,自然能品的出這首七言絕句其中所蘊含的心胸氣魄更能感受到那撲面而來的王者風范。

  但問題是……

  壽國公才兩歲啊!

  古者甘羅八歲拜相,已經是奇跡,不可復制。

  “確實如此!”章得象點頭答道。

  在其對面,呂夷簡亦點頭附和:“此事,正言不必疑慮,此吾等所共見、確認,絕無半分虛假!”

  說到這里,呂夷簡就翹起了嘴唇,略微得意:“天降圣主,此吾大宋中興之兆也……”

  其他執政們,也都是一副興奮的神色。

  特別是正府的參知政事們,一個個都快把眉毛翹到天上去了。

  這讓富弼看著,有些揪心。

  因為,他已經意識到,此事或許會被正府所利用,成為申國公所極力要求的進攻戰略的重要砝碼。

  天降圣主?

  自是天佑大宋,天命在我。

  當然不能和叛賊逆臣客氣,必要驅王師于靈州,擒趙元昊于興慶!

  而偏偏,富弼和他的朋友們,都是主守的。

  這就有些尷尬了。

  富弼看向章得象、杜衍等樞府大員,卻見到章得象等人都是低頭飲茶,一聲不吭。

  于是他知道,在這個事情上,兩府已經達成了一致。

  換而言之,他和他的朋友。

  范仲淹、尹洙、田況、丁度、張方平……都被拋棄了。

  從去年十二月至今,朝堂上爭論不休的攻守之爭,馬上就要結束。

  國家即將全力支持進攻戰略!

  可是,現在能進攻嗎?

  有進攻的資本嗎?

  兵甲、資源和情報準備,都做好了嗎?

  富弼知道,一個都沒有!

  一時間,這位右正言憂心忡忡,再不復先前聞知壽國公身體康復時的振奮與喜悅。

  章得象微微抬眼,看到富弼的神色,他會心的一笑,放下手中的茶盞,輕聲道:“正言可知,如今為何吾與元臺并諸公要特地將正言召來?”

  富弼聞言,也是疑惑的皺起眉頭來。

  是啊!

  他只是一個臺諫官,正七品而已,連緋衣魚袋都是‘借’的。

  就算他是三司使的女婿,但兩府的宰臣們也沒有必要特地將他召來知會此事。

  頂多,正府發個藁書給他做個文字介紹。

  想要了解實情和事實,就得他這個臺諫官親自去中書省,找起居舍人或者相關有司查閱文牘了。

  “因為……”章得象的聲音,忽地在富弼耳畔響起:“今日國公特地提到了正言啊!”

  “國有錚臣,家有忠仆,國家必安!”

  “此國公謂許院使之言正言語……”

  “正言之錚直,國公亦知……”章得象半是羨慕半是贊許的道:“想必未來兩府之中,必有正言一席之地!”

  富弼聽得腦子都是嗡嗡的,一片混亂。

  只覺心跳劇烈,呼吸急促,思維一片空白。

  他的心思徹底被那十二個字所占據——國有錚臣,家有忠仆,國家必安!

  幾乎是下意識的,富弼立刻就知道了,章得象說的沒有錯!

  他的升官,已經是板上釘釘!

  而且,將會是很快!

  兩府內外和朝野上下,都會主動幫他鋪路,為他開道。

  四十歲前升參知政事或者樞密副使,幾乎是沒有疑問的。

  為什么?

  壽國公都稱贊的錚臣,那個敢攔著他升官?不怕被穿小鞋嗎?

  只是……

  為什么?

  為什么是我?

  富弼內心,疑問重重。

  但沒有人能給他答案,所以,他只能將求助的眼神投向在他上首的章得象,希望這位長者可以提點一下。

  章得象沒有讓富弼失望。

  這位本兵與坐在其對面的首相呂夷簡對視了一眼,然后道:“一個時辰前,同修起居注郭稹將這兩日間國公起居言行送到了樞府與政事堂……”

  富弼聚精會神的聽著,一個字也不敢遺漏。

  “這是樞府抄錄的副本……”章得象揮了揮手,立刻有人將一本小冊子,送到了富弼手中:“正言且先看,看完再談……”

  富弼點點頭,然后鄭重的打開自己面前的那本小冊子,仔細認真的閱讀起來。

  這一讀,便在富弼內心之中掀起驚濤駭浪。

  醒而吟詩述志,宣祖皇帝入夢,感生大帝出手……

  過去只在傳說與故事中才有的橋段,照入現實。

  而其后在曹皇后之前一句‘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敢輕損,何況娘娘賜?’,壽國公的仁孝形象已是躍然紙上。

  而曹皇后離開后,質問王守規,迫其謝罪,更是盡顯國公的手腕與智慧。

  特別是最后那一句:如此,孤便放心了!國有錚臣,家有忠仆,國家必安!

  看的富弼正是心潮澎湃,激動無比。

  文人士大夫,追求的不就是這個嗎?

  明主圣君,真的是明主圣君啊!

  大宋有救了!

  天下有救了!

  內心正激動之時,富弼就聽章得象說道:“正言,如今可知,吾等特意將正言請來的緣故吧?”

  “祖宗顯圣,圣主天成,此誠國家之福,天下之幸也!”

  “然而……”章得象忽地站起來:“使孟子之賢,孟母猶須三遷其家,以養孟子之行,所謂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壽國公乃是國本,負天下之重……”

  “正言既得國公看重,日后自當多多親近,以導國公之言行……”

  富弼于是恭身作揖,稽首長拜:“下官謹從本兵、元臺,及列為明公之教!”

  注:宋代宰相的稱呼很多,元臺、中堂都是較為常見的叫法,當然,最普遍的還是相公~

  樞密院首腦,則一般被稱為本兵或者樞相、使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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