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離安息鎮事件,又過去了五天,時間到了十一月中旬。
在返回河貍市以后,我渡過了一段波瀾不驚的日子。胡麻偶爾會找上門來約我出去散步,現在的他仍然處于停職處分期間,整個人閑散得很,卻又是閑不住的性子。并且對我的心理健康問題有著不同尋常的關注,總是想把我帶到陽光普照的地方到處走動。盡管我拒絕了他數次,可他似乎不懂得什么叫放棄。有一次他上門的時候正好徐盛星也在,徐盛星便勸說我索性答應他得了,而我也確實沒有非拒絕不可的理由。
一天中午,我們在河邊走著。他走在我的前面,因為步速比拄著手杖的我更快,所以有時會不小心與我拉開距離,又停下來等我趕上去。冷不丁地,他好像終于反應過來了,對著空氣張大嘴巴呆呆地“啊”了一聲,然后轉過頭來,問:“徐福,你不用上學嗎?”
“還是要上的。”我說。
他直言道:“但你好像很閑啊。”
“我上的私立高中,有這么一條規矩。”我回答,“只要能夠證明自己已經掌握了下個階段的全部課程,那么就可以選擇跳級,或者曠課,去發展自己的課外興趣。”
“也就是說,你的成績非常好?”胡麻欽佩地問。
“算是吧。”我說。
但我其實既沒有他閑,也沒有他想象中那么閑。
這些天,我把很多時間放在了訓練“化零為整”這一秘技之上。“夢中夢中夢”的體驗對我而言真的是獲益匪淺,在返回河貍市的那天,我發現自己哪怕什么都沒做,“化零為整”模式的持續時間底線也從“九秒鐘”增加到了“十一秒鐘”。而在訓練的過程中,更是能夠簡單地抓住竅門。如果說以前的我僅僅是摸黑前進,很容易就會走入莫名其妙的岔道,那么現在就好像走入了一條筆直的光道。無需擔心跌倒和迷路,只要在光道上昂首挺胸地前進即可。順利到這種地步,反而讓我不安。雖然過去的我在武術訓練上也是如此順利,但“化零為整”終究是另外一個次元的技術。
或許我距離自己曾經在小鎮噩夢中想過的,以“化零為整”的技術再造肉體的設想,其實并沒有那么遙遠。
只不過,即使到了現在,我也無法調動上次的血祭儀式為自己帶來的“血之力”。
血之力就像是真正的血液一樣流淌在我的全身,卻又宛如幻覺般毫無真實效力。有時候我甚至會情不自禁地忘記這股力量的存在。我懷疑這股力量是有著某種響應條件的,只是在沒有任何提示的情況下,我實在無法將這個條件找出來。這分明是距離我最近的貨真價實的“超自然力量”,我卻對此無能為力。這種心情著實令我一言難盡。
而說起超自然力量,則必須提及另外一件物品——我在夢境中用以殺死暴烈的短刀。
那把短刀跟著我來到現實世界了。
夢境中的物品被人帶到現實中,這誠然罕見,卻沒有到達無法理解的地步。只需要滿足某些“非固定條件”,誰都能夠辦到這種事情。聽說有些高級夢境技術者甚至能夠在沒有滿足條件的前提下,強行將夢境物品攜帶出來。只是這種事情放在我的身上,卻難免令人費解。
難不成是因為這把短刀,曾經殺死了我的二重身?
五天后的下午,我接到了都靈醫生的聯絡。她已經在河貍市這邊安頓下來了,此時是把居住地址發送給了我。
她住在一棟高級公寓的十五樓,屋子裝修簡約而雅致,卻像樣板房一樣,在干凈和精致之余,又缺乏生活味道。當我重新見到她的時候,她還是以那具沒有四肢的嬌小身軀安分地躺在臥室的床鋪上,露出友善的,或者念及她的年齡,不妨說是和藹的微笑面對我。只是配合她那蒙住雙眼的黑布,這微笑再友善,也帶著揮之不去的神秘味道。我把短刀的事情跟她提了提,但是隱去了二重身徐福藉此自殺的部分。
她略作思索,然后回答,“將夢境物品帶到現實,雖然條件并不固定,但幾乎都有一條姑且可以稱之為‘主旨’的規矩。”
“是什么?”我順勢提問。這是我不曾了解過的夢境知識。
“緣。”她說。
“緣。”我重復了一遍。
“或者說是關聯性。”她說,“這把短刀本來與你沒有關系,僅僅是一件在夢境中隨處可見的,普普通通的物品。但是以某件事為分界線,它與你產生了極其強烈的關聯性。正是這種關聯性,讓它追逐著你,來到了現實世界之中。”
追逐著我——這種表述倒真是危言聳聽。仿佛那把短刀蘊含著趁我不注意時自己爬起來,然后自己插入我的心臟的可能性。
但如此一來,事情就清楚了。她所說的以某件事為分界線的“某件事”,無疑就是二重身徐福藉此自殺一事。當時的二重身徐福基本上已經完成人格獨立,他藉此自殺一事的意義,幾乎等同于我本人藉此自殺。這等關聯性如果還不夠密切,那就真的不知道怎樣才叫密切了。
遺憾的是,那把短刀上并沒有都靈醫生為其添加的強烈咒毒。如今想來,恐怕是因為那并非作為“用來殺死暴烈的短刀”,而僅僅是作為“二重身徐福藉此自殺的短刀”,追逐著我來到現實世界的。
只是,這樣一把普普通通的短刀,哪怕是夢境物品,哪怕與我之間的“緣”再強烈,又能用來做什么呢?
“比起這個,你之后打算怎么辦?”她問。
“所謂‘之后’,是指?”我反問。
“據暴烈所說,你如今正在被地心教會所覬覦,我希望能夠知道你對此的看法。”
“如果他所言不虛,那我就只能撤離河貍市了。”
“哪怕必須放棄現有的生活?”
“是的。”我讓自己毫不遲疑地說。
“但在我看來,你大可不必如此。”她說,“據我所知,前段時間有凋零信徒涉足河貍市,暗中控制了河貍制藥公司,研發所謂的靈轉藥,最終卻功虧一簣,還引得降魔局的戰斗專家進入了河貍市。如今凋零信徒應該不會在河貍市范圍隨意活動了。哪怕他們對你有所覬覦,也不至于去冒被戰斗專家所發現的風險。”
“你知道凋零信徒為什么會覬覦我?”我聽出了她的弦外之音。
“他們相信,與眾不同的人即使在靈魂的構造上,也與一般人有著某些差別,而這種差別則能夠反映到某些儀式上。”她解釋,“擅長藝術的人,擅長科研的人,初入商界就取得精彩成就的人,對武術一學即會的人……凡是在某個領域嶄露頭角的人物,都有可能被他們盯上。特別是你這種放眼全聯盟也可稱是十年一遇的武術天才,那就更是如此了。若是我當時在‘夢中夢中夢’里所看到的你,那么哪怕說是百年一遇也不為過。現在活著的武術家里大概不存在能夠與那樣的你相提并論的人,要找的話只能往歷史書上找。當然,這點他們并不知道,否則哪怕河貍市有著戰斗專家,他們或許也會冒險抓你。”
“你很了解他們的作風。”
“畢竟我曾經就是他們之中的一員。”
“但他們都是不畏死亡的瘋子,真的會害怕所謂的風險嗎?”我問。
“他們推崇死亡。但正因為如此,他們對于死亡懷有浪漫的追求。像是因為自己愚蠢而被‘降魔專家’隨手碾死的這種死法,他們是不會接受的。”她微笑著說,“用他們喜歡掛在嘴邊的話來說就是,人生的終極價值不取決于獲勝的方式,而取決于毀滅的形態。”
她一邊說話,一邊好像有所回憶,緩慢地說,“我們無法選擇自己的出生,甚至無法選擇自己的人生。但是,我們至少可以選擇自己的人生如何謝幕。”
她的口吻中隱隱地透露著宛如煙霧般的虛無感。這一刻,她好像終于流露出了自己曾經屬于凋零信徒的色彩。但不可思議的是,我無法認為她的心里仍然留有凋零信徒的根。就好像是我們仰望星空時看到的星光,其中有些星光很可能是跨越無數光年才來到地球上的,作為本體的恒星搞不好已經因為這樣那樣的理由而毀滅了。如今的她所流露出來的凋零信徒的色彩,更像是那業已毀滅的恒星所投射過來的光。
“有件事我想問你。”我岔開話題。
她回過神來,“什么事?”
“你是第一次來河貍市嗎?”我問。
“是的。”她承認。
“我的名聲在河貍市之外應該沒有那么響亮,但是你卻在初次見到我的時候,一下子就認出了我。”我看著她。
“因為我本來就有計劃要來河貍市,所以自然要在到達這里以前,對這里的知名人物做一輪調查。”
“應該還有其他理由吧。”
“是的。有人向我特別地提起過你。”她說。
“什么人?”我問。
她微微一頓,然后回答,“索尼婭.香格里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