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首先去了一趟小鎮邊界,去親眼查看,所謂的“結界”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作為避難所原型的廢棄百貨商場坐落于居民區的附近,這個位置也接近小鎮的邊緣地帶,倒也方便了我的活動。以我在隱蔽前提下最快的前進速度,從避難所前往小鎮邊界只花費了不到三分鐘。
而此時呈現在我面前的風景,則驗證了我的懷疑:根本不存在什么結界。
小鎮之外,只有深淵。
這片深淵也沒有對岸,黑暗一望無際地延伸出去。打個比方來說,這座小鎮就好比是末日神祇從地球上挖下來的“一小塊”石頭,莫名被丟入了廣袤的宇宙空間中,從此一去不復返。因為周圍沒有任何參照物,所以也不清楚小鎮到底是在這片無邊的黑暗中移動著,還是純粹在懸停著。
難怪他們說亡靈無法隨意入侵這座小鎮,因為小鎮之外根本沒有亡靈。如今小鎮上的亡靈肯定也不是從外面進來的,而是直接出現在小鎮上的。
但這并不是說他們在撒謊。
恐怕對他們來說,“結界”是真的,“受結界保護的一百年”也是真的。就算把他們帶到這里來,他們也未必能夠看到這片深淵,而是僅僅能看到自己所以為的風景。仿佛他們看待事物的角度與我們截然不同,又仿佛對著相同的數學題目有著不同的解法。夢境居民與外來者之間發生這種“錯位”不足為奇。而對我們這些外來者來說,那些都不過是與此時此刻的噩夢格格不入的“背景設定”而已。
但這不是重點,重點是:小鎮就是這片噩夢的全部。
換而言之:若是有其他人意外陷入這片噩夢,也只會出現在小鎮內部。
而根據我之前的見聞,以及與幸存者們的交談來看,如今陷入噩夢的人數,已知有我,和胡麻,以及都靈醫生,僅僅三個人而已。哪怕還有其他人,最多最多也不會超過二位數。但如此就很古怪了,安息鎮常住人口加上流動人口起碼五位數,假設從中隨機選出二位數的人選,然后其中正好有我,有我的同行者胡麻,有我尋找的都靈醫生——這個概率到底有多低?
我是不會相信這種巧合的。我寧可相信,這其中有著某種人為的陰謀詭計。
從進入噩夢開始,我就一直在被動接招。而無論是在什么局面下,想要破局而出,被動接招永遠是最壞的選項,同時也不符合我一直以來的作風。我必須重新奪回主動權。而為此,我決定潛入都靈醫生的夢中夢。
這絕非謹慎的選項。但在遍布恐怖亡靈的噩夢小鎮中,謹慎的價值并沒有往常那么大,因為謹慎對亡靈不管用。現在是必須主動出擊的時刻。都靈醫生身為很可能經過夢境訓練,并且比我們更早進入噩夢的先行者,對于“如何逃離這場噩夢”這一課題,或許有著更加豐富而獨到的見解。就算是為了這點,我也必須去見她。
而如果她才是一切的真兇——那就更好了,我這就去解決她。
片刻后,我回到了避難所下方的地下水道,從口袋里拿自己慣用的紅色粉筆。
正因為是在夢境中,所以我才能夠憑借過去的訓練,做到某些現實中做不到的事情。比如說,之前就有提過一次的“二重身”。
簡單地說,就是做出自己的分身——壞處是數量僅限一個,且無法指望戰斗力;好處是沒有被分身喧賓奪主的風險,且越是我這種人前人后兩張面孔的“陰險家伙”,越是容易訓練完成這門技巧。
之所以要在這里分出二重身,一方面是為了給胡麻一個交代,另一方面則是,當我進入夢中夢的時候,必須有人在外面為我把風。
雖然也可以拜托胡麻,但對于自己有條件完成的事情,我極少會拜托其他人。
可當我摸索口袋的時候,卻沒能摸到紅色粉筆,反而摸到了個小巧玲瓏的球體。
我這才想起來:自己此刻用的是前世二十四歲的身體,衣服也不是現實世界的衣服。自然,以前放在褲子口袋里的紅色粉筆,現在也是不可能有的。
那么,這個球體又是什么?我拿出來看了一眼,是個外形像縮小版月球一樣的蒼白色金屬彈珠,頓時恍然。
這是用來簽訂“忘卻之月誓約”的契約物品“月之眼”,同時也是我很久以前的戰利品。
并且還是我在前往安息鎮的時候,特地隨身攜帶,用來防備都靈醫生的“秘密武器”。
我不可能不防備都靈醫生。因為“都靈醫生”這個名字是從無面之影的嘴巴里跑出來的,所以我必須防備“都靈醫生與其認識,繼而在退轉藥一事上蒙騙我”的可能性。最簡單的方法無非是與她簽訂具備真實效力的靈能契約。這樣無論她對我有什么別樣的心思,就都無法落實到行動上了。
至于月之眼為什么能被帶進噩夢中……大約是因為,它是用來向失落于抽象宇宙中的“忘卻之月”立誓的物品,性質上更加接近抽象宇宙,而夢境則也是接近于抽象宇宙的。
我將其放回了口袋。雖然沒有紅色粉筆,但也不礙事。我弄破了自己的手指,在地面上畫了個巴掌大小的儀式圖案——這個圖案并沒有真實的效力,僅僅是能夠讓我對自己的所作所為產生儀式感而已。說白了,就是自我催眠。
然后我將掌心覆蓋上去,閉上雙眼,聆聽自己的心跳聲。
一邊默默地數著自己的心跳聲,一邊進行著這種想象:在自己的身體之外,還有著第二顆心臟。
重要的是想象力,越是逼真的想象,越是能夠到達結果。
我排除了一切雜念,專心想象第二顆心臟的跳動,仿佛它真實存在,就在我的面前跳動著。
當我已經無法在冥想中分辨清楚何為想象,何為真實的時候,我自然而然地睜開了雙眼——沒有光芒,沒有華麗的召喚陣,第二個我已經站在了我的面前。并且在我刻意為之的設計之下,他呈現出了我今生十八歲的姿態,右眼佩戴黑色眼罩,拄著原木手杖,身穿沒有商標的駝色長袖外套和灰色長褲。
他見我睜眼,露出了友善的微笑,卻沒有說話,顯得頗為斯文。
我也一言不發地觀察著他。
原來在其他人眼里,我是這種形象的。
這與照鏡子的感覺截然不同。另一個自己,以如此鮮活的姿態,真切地出現在了自己的眼前。
與其說是遇到了一個“與自己長相一模一樣的人”,莫如說是“人生的第二種可能性”,以看得見摸得著的實體,出現在了自己的眼前。
我想,如果我在穿越以后,沒有想著要去追求靈能,更沒有成為什么無面人,雖然不至于攜帶眼罩和手杖,但或許就是這種感覺的吧。
沒有成為無面人的我——當這個念頭出現的時候,眼前這張熟悉的面孔忽然變得模糊而又遙遠。不是視覺上的,只是這么一種錯覺。
“走吧。”我對他說。
他點頭。
當我們回到避難所的時候,預言家也已經回來了,其他收集物資的小隊也悉數回歸。
小隊成員們正在清點此次收獲的物資,而預言家則對其他人露出笑容,其他人也對預言家露出了信賴的神色。僅僅看到這一幕就能明白預言家在這里的地位是多么的舉足輕重。這處避難所無論是從組織上,還是從建筑本身上,都是建立在預言家一己之力上的。誰都無法否認,他就是這里當之無愧的英雄和領袖。
他也注意到了我,和我身邊的另一個我——方便起見,之后暫時以“徐福”稱之。
“你剛才出去過了?”預言家走到我的身前來,看了看他,“這位是?”
“他是之前與我們失散的伙伴。”我不假思索地編了個謊言。
“原來如此。”預言家面露笑容,報出名號,“我是‘預言家’。”
徐福只是微笑著,卻不說話,點了點頭。
預言家好像感覺到了什么不對勁,他猛地皺起眉頭,看了徐福很長時間,但他終究是什么都看不出來的。徐福是我以夢境技術所分出的個體,而夢境居民除非能夠意識到自己身處的世界是夢境,否則無論如何也無法識破夢境技術。哪怕預言家是有著探知特長的靈能者也一樣。
“你讓我感覺很特別。”預言家又看向了我,“你似乎并非靈能者吧?但是與你離得這么近,卻讓我感覺像是緊挨著德爾塔級靈能者一樣。”
他所說的“德爾塔級靈能者”,是地獄浩劫時代以前的人類對于靈能者的級別稱謂。若是與現代相對應,差不多就是指“特級靈能者”這個級別。
“我也有著自己的秘密。”我不置可否地說,“否則也無法在這種世道活到現在。”
“希望我們能有分享秘密的一天。”他微笑著說,并沒有深究的意思,然后離開了。
就在這時,我的身后傳來了一陣急促的奔跑聲。我回頭看去,跑來的人正是胡麻。他喜出望外地看著我身邊的徐福,一邊奔跑,一邊招手,同時喊了起來,“徐——”
徐福轉頭看向他,先把手杖換到不能動的右手,再抬起左手食指,安靜地放在嘴唇前。
胡麻立即反應過來,連忙閉上了嘴巴,但還是沖到徐福的身前,給了他一個熊抱。
“太好了!”胡麻像是丟失了自己最珍貴的寶物,卻最終失而復得的孩童一樣,“你還活著!”
徐福微笑點頭。
“你有沒有哪里不舒服?肚子有沒有餓?”胡麻在徐福的身邊打轉,緊接著忽然想起什么,拿出了個沒開封的紅燒牛肉罐頭,這好像就是我之前給他的,然后他回頭看向了我,“那個……我可以把這個罐頭送給他吃嗎?”
“你還沒吃掉?”我意外地問。他剛才明明都餓了。
“我想要先留著,等他回來以后,就讓他吃。”胡麻小心翼翼地問,“沒關系嗎?”
“沒關系。”我當然沒有任何意見。
話雖如此,但是看著他要把我送出去的罐頭送給另一個我,這種奇妙的因果倒真是讓我不知道該如何評價。
胡麻露出笑容,把罐頭送給了徐福。
后者用左手接過罐頭,目光低垂,看罐頭看了大約有兩秒鐘。然后抬起頭,對胡麻微微一笑,說出了自己的第一句話,“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