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夠讓臨淄王外出做客時,剛剛坐定還未及用餐便匆匆起身告辭的,自然不是什么尋常事務。但也并不像群眾猜測的離奇或者意外,而是一件早已經有所預料的事情,即就是蕃國遣使入唐。
自開元三年末,吐蕃主動挑起事端,侵占了原本已經割許給大唐的西康,兩國邦交氛圍便急轉直下、再無友好,并直接引發了開元四年圣人御駕親征的青海大戰。
青海一場大戰后,吐蕃元氣大傷,贊普敗逃歸國,國中鬧亂不已,自無心情收拾與外界的溝通。而大唐方面則忙于消化戰果,青海、蜀西、安南等各處俱有開創,也暫時沒有精力劍指勢力退縮回高原的吐蕃。
因此過去數年,兩國之間一直處于無作交流的絕使狀態。但官方的往來雖然已經斷絕,民間的人事資訊溝通卻并未停止下來。
拋開大唐圍繞吐蕃所建立的監察系統不說,吐蕃國內的許多豪酋權貴們仍然不舍得放棄與大唐之間的商貿物力,雖然交流變得曲折隱晦,但也一直在持續著。
年初吐蕃贊普橫死山南的消息自然無從隱瞞,隨著時間的推移早已經擴散開來,不再是什么秘密。所以許多人也都在預測國君暴斃的吐蕃必然再難如以往那樣保持孤僻高冷,未來不久一定會遣使通唐。
盡管眼下朝中關于北征突厥的各項事務都已經在按部就班的進行起來,但仍不乏論聲覺得該要把吐蕃繼續擺在首位。畢竟吐蕃往年的兇悍讓人記憶深刻、警惕滿滿,如今國中群龍無首,正是深加制裁的好時機,應該將吐蕃壓制的永無翻身的機會。
奚王李大酺雖然在一眾胡酋中也算一個風云人物,但跟桀驁兇悍一時的吐蕃相比,自然又不算什么。
所以當得知吐蕃恢復通使的國書已經遞入朝中后,臨淄王便即刻向奚王告辭。無論是鴻臚寺本司的職事范圍,還是這件事后續的一些處斷變故,無疑都比同奚王聊天打屁有意義。
離開奚王坊邸后,李隆基便策馬疾行,直往東內皇城而去。當他返回皇城內鴻臚寺衙堂時,這里已經是群眾云集,人人臉上都洋溢著滿是自豪的喜色。
鴻臚寺乃是專門的外事機構,今次吐蕃遣使入唐,自然以鴻臚寺為直接的接洽對象。
斷交多年的番邦再敘國誼,雖然主要的原因還是來自于吐蕃國內的驚人變故,鴻臚寺在當中也沒有做什么努力嘗試。
但只要這件事能夠順利進行下去并取得一個讓人滿意的進程結果,對所有在事的官吏們也是一大政績,不說加官進爵,起碼今年的考課任務可以圓滿完成,年底在正常的祿料之外、是少不了一個大紅包的賞賜。
眼見臨淄王入衙,群眾們也紛紛上前見禮寒暄,不敢怠慢這位宗王。
李隆基也逐一的頷首回應,但他最關心還是吐蕃通使問題,畢竟他也有著考課的壓力與對政績的渴望。
可是當他問了一圈后,才發現衙內群眾也只是大體知道有這么一樁事務,但具體的細節、諸如吐蕃國書的內容以及吐蕃使者已經抵達何處、將循何途入京等事,卻是知者甚少。
真正通知所有的唯有大卿鐘紹京,可是鐘紹京現在已經前往內廷延英殿參與奏對,眼下群眾聚在官衙都只是在等待更確切的消息。
問詢無果后,李隆基也只能按捺下心中的好奇,同樣也坐在直堂里等待大卿返回。
他這里坐定未久,另一名鴻臚少卿史思貞也匆匆返回,眼見臨淄王已經在堂,便略作頷首示意,之后便坐在了下首另一處的案席中,翻閱衙內的事則文書。
宗王入司辦公,人情關系該要如何處理是一大問題。本身爵秩極高,甚至都遠遠超過當司的主官,但職位卻又在下,平時相處無論是恭順親近、還是倨傲禮慢都有些不妥。
臨淄王倒是很有折節下交的氣度涵養,但交際總是雙方的態度決定,別人不肯親近,他也沒有什么好法子。
去年秋里他得補進入鴻臚寺任職,對同僚們態度也算彬彬有禮,署中下官還倒罷了,只要安于所事、聽從指揮便沒什么了。
可是直堂的大卿鐘紹京以及少卿史思貞,對臨淄王的態度則就有些疏遠冷淡。
這兩人皆是圣人的潛邸故員,鐘紹京更曾短暫拜相一段時間,李隆基雖不至于逢迎求好,但也不想同僚關系搞得太僵。幾次嘗試都被冷淡相待,于是便也不再刻意交好,只保持著見面點頭與官事溝通的往來。
不過今天情況有些不同,史思貞坐定之后過了一會兒,主動抬頭望向臨淄王笑語道:“大王此際應在饒樂公邸歡聚,莫非奚奴慳吝,邸中設席太薄、不能留客?”
奚王只是民間的俗稱,李大酺在朝正式的封爵是饒樂郡公,據說今年入朝將會升爵一等,但也達不到封王的程度。雖然在眾胡酋中也算是一個風云人物,但在真正的立朝大臣眼中也不算什么,私下對話直接稱之奚奴。
李隆基聞言后便微笑回答道:“奚酋善交際,賓客滿華堂。小王在或不在,無損人情的熱鬧。與其在座浪費時間,不如歸衙審視事務。”
史思貞聞言后只是點點頭,不再多說什么。鴻臚寺本就不是什么事務繁重的要司,最繁忙的時候只是年節前后,迎送接待諸方入國進賀的番部賓使,眼下時令已經入夏,又哪有那么多的衙務忙碌。
臨淄王匆匆歸衙,當然也是為了吐蕃入使事宜,想要深入參與進去。
這件事必然會是接下來鴻臚寺最重要的一樁事務,不同于已經政事堂一游、地位隱有超然的大卿鐘紹京,史思貞也是上進心不減,當然也想在此中有更多的表現,以期上進,與臨淄王之間便有了一種淡淡的競爭氛圍。
因史思貞主動搭話,李隆基便又繼續說道:“今蕃國再次遣使通訊,依史少卿所見,其使入國將要作何請求?”
“無非重敘舅甥舊情,懇請我國垂施眷顧,或要厚顏求親。”
史思貞聽到這問題后便冷笑一聲,轉又說道:“這些蕃胡,計謀淺陋但卻欲念熾熱,強時桀驁不馴,弱則屈膝乞活,所趁唯我天朝仁慈,才能保有一線生機。”
如今大唐國力雄壯,無論官方還是民間對諸胡都有幾分輕視的意味。民間各種雜說不必多論,但真正立朝之士就算心存輕蔑,也都不會過于直白的流露出來。
但史思貞卻是一個例外,無論在公在私,在對待胡事問題上,他都是一個堅定的硬派進取人物,并不希望對諸胡過于縱容。
但是恰恰的,史思貞正是一個胡人,他正是東突厥王族阿史那氏后裔,這一番貶胡的論調從其口中說出,總讓人覺得有些違和,感覺有些怪怪的。
可這種態度其實也屬正常,史思貞家世也算累事數朝的顯宦,其祖父阿史那忠在貞觀年間生擒敗逃的頡利可汗投唐,憑此大功得立朝堂。
祖輩就是賣親戚起家,到了史思貞這一代自然更加的沒有心理負擔,或者說他們內心里已經不再承認自己是胡人,從里到外都是真正的唐人,甚至要對以前的同胞更堅決、更冷酷,才能籍此消除他們身上的胡性。
其實不只是史思貞,許多在朝的胡人文武官員往往都是此類的態度。
除了借此表達自己對大唐的忠心之外,也是希望能憑此擠壓其他胡酋們晉身的途徑,避免他們躋身朝堂、與自己搶奪分配給胡人群體并不算多的政治資源。
絕對的道德只存在于經義,人對事物的看法和態度只能取決于自身的立場,否則也只會淪為砧板上的魚肉食材。
對于史思貞這種心理,李隆基談不上輕視排斥。他甚至覺得這種心理大有可足利用之處,若自己得勢掌權,只憑手捏二三胡員前程,便能控御廣大胡部勢力,想想還覺得有些激動。
不過眼下,他還沒有達到能夠拿捏史思貞的勢位程度,彼此間反而還存在著競爭。眼見史思貞不想就此深談下去,便也笑笑不再多說什么,學著史思貞的模樣埋首案事。
兩名少卿都在堂上勤奮于公務,一時間倒讓鴻臚寺這閑司有了幾分政事堂掌事劇要的氣氛,也讓堂外的閑躁氛圍為之一斂。
很顯然,朝廷對于這一次吐蕃恢復通使也是頗為重視的,雖然主動爭取對話大可不必,但現在吐蕃主動的湊上來遞話,那明顯就是任人索取宰割,自然不能放過。
一場延英殿奏對持續到傍晚將近天黑,當鐘紹京返回時,便見到兩位下屬仍然端坐直堂用功,先是微微一愣,旋即便心有了然的笑了一笑。
兩人眼見大卿歸署,忙不迭起身相迎,鐘紹京擺擺手入堂坐定,望著兩人笑語道:“事項如何,看來也已經不必多說。這是蕃國遞書副錄,你兩位先傳閱一下吧。”
說話間他將一卷文書擺在了案上,李隆基因為距離案頭更近,直接抬手將文書拿了起來然后便退回席中,史思貞見狀也只能稍作按捺,返回去等待臨淄王閱讀完畢。
手捧著文書,李隆基看得很是認真,一副對蕃國情勢深有了解又分外關心、且極具想法的模樣。一直等到史思貞不耐煩的發聲催促,他才將文書卷起遞了過去。
趁著史思貞還在埋頭了解詳情的緣故,李隆基輕咳一聲、便打算開口發表自己的看法,然而上方的大卿鐘紹京卻抬手擺了一擺,示意等到史思貞閱完再說。
“蕃奴真是無恥啊!往年桀驁叫囂時,總不聽其長訴舅甥情義,如今國失長君、國運飄搖,便又將此舊辭撿起,乞求人倫關照!”
史思貞將文書看得極快,主要是書文的內容與他的猜測也大體相符,敘舊、示弱并求和各種表示一樣不少,而且請求和親、懇請大唐公主下嫁的文辭也是極為殷切。
聽到史思貞搶先發言,李隆基也連忙說道:“今世不同往年,我國運長盛、豈可隨胡情而降遷,諸事處斷較之往年應有分別……”
“該要作何處斷,暫不需我司立策進言,眼下只說出迎接待的事務。”
鐘紹京開口打斷了正待長作議論的臨淄王,點明了眼下鴻臚寺需要負責的事務相關。
聽到鐘紹京這么說,兩名少卿臉上都露出幾分失望之色。
而李隆基心中不免更是忿忿,只覺得這位大卿真是不怎么樣,好不容易本司職內涌出一樁可稱劇要的大事,正該奮力爭取、合署上下都能有所表現,結果殿前一番奏對,只分到了迎送招待的雜使,真正事情的核心卻拱手讓人,實在是怒其不爭,怪不得拜相不久便被掃出了政事堂,實在是沒有爭取擔當大事的能力!
鐘紹京自然不知臨淄王忿懷心聲,眼見兩人都低頭沉默,于是便開始分配任務:“蕃使將循西康入京,屆時鴻臚遣丞一員入成都與益州交割事務,這件事暫由史少卿處分,隨事進報,不得有誤!”
史思貞聞言后連忙起身應是,而李隆基見狀后則更加的心生不滿。蚊子腿再小也是肉,結果鐘紹京連問都不問便直接發給了史思貞,眼中似乎根本沒有他的存在。
李隆基自不是鐘紹京這種諸事不爭的無能上司,正待開口說上幾句,鐘紹京卻又轉頭望著他說道:“朝廷授命波斯歸義王控領祆教,王請暫直崇元署事宜,若有事需作接洽,直接發案處理。”
鴻臚寺的職事除了外事相關之外,還有一部分與宗教有關,下屬設有崇元署,就是掌管天下寺觀及京都大德之所補選,與禮部下屬的祠部協同辦公。
朝廷要整改祆教等外來的宗教,當然不能僅僅止于更換上邊的頭領,其內部人事教務也要重新架構起來。
整理外來的宗教并不是第一次,佛教作為外傳的典型便與中國人情風俗融合的相當不錯,這里面頗有可作借鑒之處,因此鴻臚寺在這件事情當中也有一些枝節的牽連。
聽到這一樁安排,李隆基心里仍然不免抵觸。蕃國入使乃是時事的熱點,哪怕只是迎送的接待,主事者也大有存在感可刷。但配合祆教改制,相比起來重要性就遜色得多,而且只是附案配合,鴻臚寺在當中的話語權極低。
可是他雖然爵位尊貴,但職事上終究要受管轄,也不敢公然在堂與上司叫囂反駁。見鐘紹京一副不容商量的語氣,只能點頭應承下來。
這一樁事務雖然不稱劇要,但若說事內有什么便宜的話,那就是能夠全程了解到朝廷對諸胡施加管制的事務進程,從而撿拾一些諸胡當中流泄出來的人事資源,倒也不算絕對的有勞無益。
交待完署內事務后,鐘紹京便起身離開。史思貞接掌了蕃使相關的事務,主動留下直堂整理相關的文書資料,而李隆基也只能有些失落的離開了衙堂。
乘興而來敗興而歸,李隆基心情自然算不上好。他并不是那種安于享樂的無聊宗室,眼見世道越發的昌盛繁榮,心里是很希望能夠參與其中。
舊年在職光祿寺,雖然也談不上極為的劇要顯赫,但起碼也是忙碌且充實。可是開元五年因為勾院察贓,光祿寺也無能幸免,自少卿曹國公以降俱受發落。
特別是貪贓最多的曹國公李備,直接被奪職奪爵、廢為庶人,為了區區些許浮財,結果卻丟掉了世傳的爵祿,李備也算是典型的聰明反被聰明誤。
雖然說李備被奪爵,也有幾分跟臨淄王主動投案交代案情有關,但臨淄王也無能幸免,同樣被罷免了職位,轉而擔任早已經衙署無存的南衙閑職。
如此又過幾年,隨著家中逐漸添丁,維持家計的壓力也大,李隆基幾次懇請進用,才在去年秋天里得錄補用。
他是非常希望能夠就事外州的,宗王游歷諸州官長也是國朝以來的傳統。外州刺史雖然不如京司官長清貴,但臨民施政要比京司更加充實,而且外官的待遇近年來已經普遍比京官高了一等,各種不違觸禁令的職外收益也更可觀。
但是政事堂一番排序選才,最終還是將他分配到鴻臚寺這個閑司中來,雖然仍保留了四品通貴的待遇,但與他心中的期望卻相距甚遠。更不要說署內同僚對他的抵觸,像今天這樣的情景已經不是第一次發生。
生為宗家子弟,李隆基自然不會真的感受平民衣食不繼的憂苦。但是生在有心有力、壯年有志的年紀,卻是無所事事、一事無成,這也是另一種方式的失意,讓人心中倍感苦悶。
然而讓他煩心的事情還不止官面上的事務,家事方面同樣是一團亂麻。
當李隆基行出皇城的時候,天色已經暗黑下來,等候在皇城外的家人隨員們匆匆迎上。為首的壯漢名王毛仲,本是內苑的奴戶,但因其力壯且性格巧順,李隆基便請禁中將之轉入自己府下聽用。
王毛仲快步迎了上來,張口說出的話卻讓李隆基大為光火:“今日北海大王入府,著府中支借兩千緡銷用。”
“他哪來這么大的花銷?自己府中難道就半點儲蓄無存?”
聽到這話,李隆基頓時臉色一沉。
如今兄弟各自成家,不復往年同屋抵足而眠的親近,各自家計也都有了分別。雖然宗王富貴是理所當然,但各種人情場面也大,朝廷對宗室管理日趨嚴格,并不會任由他們索求無度。如果日常乏甚算計又窮奢極欲的話,是真的會陷入寅吃卯糧的困境中。
李隆基倒不會陷入困境中,爵祿食邑一份,官中祿料一份,各種臺面上、私下里的產業也是不乏,但也并不意味著他就全無壓力。
除了家計用度之外,他還有其他的一些人情支出。
如今世道之內刻印行業越加的繁榮,宋之問等不受當權文臣待見的落魄文士們便又結成了一個時萃館,專門刻印一些民間在野的才士詩文。
但讓這些人詩辭消遣、牢騷怨世,他們自有無窮的想法,可若是事必躬親的經營事業,那就真的是一事無成。所以這個時萃館主要還是靠民間的資助,李隆基自是幕后大金主之一,每年都要往里投入數萬緡。
雖然臨淄王府用度不算充盈,但起碼還能有序維持。可北海王之類財事卻就更加的混亂,不獨常年在宗庫借用維持,時不時還要轉去兄弟家掃蕩一番。
家中兩千緡浮錢,是王仁皎剛剛獻入,李隆基正打算用這一筆錢給自家妹子置辦一些坊中的產業。
兄長們都已經成家,妹子們當然也不能常年待字閨中。雖然說宗家也會賜給一些產邑,但父母俱無、長兄即需承擔父親的責任,如果不能讓妝奩豐厚,是會被時流譏笑,也會被夫家看不起。
“北海大王只說宗家女子,何患適配?若只貪妝奩豐或不豐,即便得配,也是錯選。大王豪施家財添實別家,才是真正的心計用錯……”
王毛仲見臨淄王臉色有些不善,又小心翼翼的回答說道。
“世道人情便是如此,若不想我家女子為人看輕,便需要充實妝奩。難道還要讓血親的妹子遠嫁風俗有異的外國……”
李隆基又忿忿說道,當即上馬打算趕去北海王家里將錢財討回,可是話講到這里卻突然頓了一頓,繼而若有所思的回望皇城。
停頓了片刻后,他才又對王毛仲說道:“你快上馬先行一步,去大長公主府上請門堂稍留,我要去拜訪大長公主!”
等到王毛仲上馬先行后,李隆基則策馬徐行坊間,一邊走著,一邊細細梳理自己腦海中陡然冒起的這個想法是否可行。鐘紹京等在職內將他排斥在外,但卻防不住他別開一線、暗度陳倉,闖入到事中的主流焦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