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進入八月,隴上已經是秋風颯颯,特別是朝夕時分,氣候已經變得明顯寒冷起來。
黎明時分,天際還未有魚白亮起,衙堂前的晨鼓已經被咚咚敲響,宣告著一天的開始。
“該死!”
寢室帷幄中,仍在睡夢中的郭元振夢囈般的咒罵一聲,翻個身用衾被將頭顱都緊緊裹起,但這仍不足以將那晨鼓聲完全隔絕,直至鼓聲二通已經響起,他才陡地在床上坐直,甩了甩仍然有些昏沉的腦袋,看了一眼窗紙上透出的篝火光芒,惡狠狠的低罵一聲:“早晚拆了這破鼓,真是擾人清夢!”
口中這么咒罵著,但他還是扶榻起身,自有侍員入前奉上內外衣飾,有條不紊的為其穿戴起來。
鎮守邊疆自不同于內陸為官,無論是日常起居還是職內事務都要辛苦得多,但也并非完全沒有樂趣。譬如室內侍奉的這幾名婢女,便一個個秀色可餐、充滿了異域的風情。
隨著大唐對隴邊的經營越發深入,特別是在將吐蕃的勢力壓制到赤嶺以西之后,再加上國中商貿的興起,周邊諸胡對大唐的依附度便越來越高,體現最為直接就是對諸胡各種事物征調力度的加強。
作為勞動力的壯丁、生育資源的婦女,以及各種牛馬雜類與耕牧產出,這些資源都在地方軍政官員的調度范圍之內。
當然,相對于此前強權于此方的吐蕃,大唐的調度手段還是稍顯柔和的。倒不是說大唐要比吐蕃人更加的仁慈,畢竟在這中古世紀,能夠成為區域中的霸主,本身便與仁慈并不沾邊。雙方統治的差別,主要還在于各自制度的不同。
吐蕃驟起于高原,唯一的倚仗便在于強大的武力,制度的建設雖然有所發展,但因人才儲備的不足,執行力卻是極為低下,對外方面最有效的手段就是直接進行掠奪。
而大唐卻擁有著豐富的羈縻技術與經驗,雖然本質仍然是剝削,但諸胡部托庇在大唐羽翼之下、卻仍不失發展的機會。
兩種手段各有優劣,也談不上有什么明顯的高低之分,畢竟各自運作的基礎還在于絕對的武力震懾,主要還是看是否符合自身的需求以及當下的形勢。
大唐軍隊在對外開拓的過程中,自然也有兇殘的一面,覆滅在大唐鐵蹄屠刀之下的胡部邦國勢力較之吐蕃只多不少。到現在大唐國境之內以及邊疆軍鎮中還存在著大量的胡部亡國之余,遭受著比較苛刻的奴役。
跟吐蕃相比,大唐的優勢在于除了兇悍的鎮壓掠奪之外,還不失懷柔羈縻的手段,而吐蕃國體制度本身,便限制了他們、不能做出更多的選擇。若是周遭沒有足以匹配的對手還倒罷了,可一旦出現這樣的存在,頓時就會讓他們處境變得步履維艱。
兩國之間圍繞青海基本的對抗形勢的形成,還是在數年前圣人親登隴右所主持的海東那一場大戰。是役大唐雖然取得了勝利,成功的跨越赤嶺,在海東建立了軍事據點。
但吐蕃、或者說噶爾家族的勢力也并沒有就此一蹶不振,除了青海東南方位、靠近赤嶺這一片區域在大唐控制之中,青海其他地區仍然不能輕易涉足。
海東一戰后,雖然大唐軍隊也曾一度辟地兩千里,直接遠駐位于青海西南方位的渴波谷,不獨扼住了吐蕃東進黃河九曲的通道,更有了直接進攻海西伏俟城的可能。
然而在不久之后,雙方便圍繞渴波谷進行了一系列的摩擦與爭斗,以至于到了海東之戰結束后的半年左右,圣人便不得不再次引軍返回隴右坐鎮,但渴波谷終究還是被噶爾家給奪回,使得大唐的勢力再次退回海東區域、不能完全伸展開來。
雖然說當時對國內的宣傳仍是唐軍再次于青海挫敗吐蕃軍隊,但事實上那一系列的戰爭還是唐軍輸了,丟掉了海東一役勝果的一半,也讓黃河九曲一直處于吐蕃的頻繁侵擾中。
畢竟欽陵吐蕃戰神的名聲是真實不虛,其在敗退之后所組織的一系列反擊也都凌厲有加。
當然還有一個最重要的因素,那就是當年圣人之所以想要駐兵渴波谷,其中還有一個最大的考量就是勒令已經內附河曲安樂州的吐谷渾王室重新返回青海,去聯絡策反吐蕃控制中的吐谷渾亡民,作為防守渴波谷的一股重要力量。
可是當年圣人尚未履極,僅僅只是陜西道行臺大總管,所以當時的吐谷渾王慕容忠便也抗命不遵,潛逃入都,也使得后計無從實施。畢竟按照大唐當時的國情與力量,想要獨力在幾千里外駐扎強兵把守要塞,還是力有未逮。
也正因此,圣人才對慕容忠恨意滿滿,一俟找到機會,便直接將之干掉。
其后數年時間里,青海方面的形勢基本維持這樣的格局。大唐實際所控制的最前線是海東的莫離驛,而吐蕃的前線則安置在了渴波谷,雙方之間隔著地勢相對平坦的大非川,在此區域中不斷發生游弈斥候們的小規模碰撞交戰。
不過近年來隨著大唐國內局勢的穩定,此類摩擦也在逐年減少。倒不是說雙方各自外擴的欲望有所削減,而是大環境已經發生了改變。
大唐方面,開元以來便專務休養,雖然沒有大舉裁撤邊務的人事投入,但基本上也是保持當下的局面,不再作進一步的戰略規劃。
至于吐蕃方面,其實發動戰爭的需求要比之前還要更加強烈。國中的抵觸與封鎖越來越嚴重,逼迫得噶爾家必須要拓展更大的生存空間,而近在咫尺的黃河九曲之地,就是一個絕佳的開拓對象。
同時,發動對外的戰爭也能轉嫁一部分因為各種原因而衍生出的勢力內部的矛盾。
只不過,欽陵在戰場上雖然料敵如神,可若是大環境并不具備發動戰爭的條件,還未開戰便先輸一半,他也很難說服所有人跟隨他豪賭一場。
開元元年,欽陵遣子入唐祝賀大唐圣人登基,結果卻發生了與國中使者當街斗毆的惡性事件,之后大唐更是專遣使員前往吐蕃進行溝通解釋,雙方關系也變得融洽起來。
那時候,欽陵便已經打算要對黃河九曲下手,以接回兒子為名義、派遣了數千名胡部扈從穿過大非川,靠近莫離驛,準備以這些兵力于大非川東側對海東的唐軍進行阻撓,自己則率部從渴波谷對黃河九曲發動進攻。
結果卻沒想到,負責交割欽陵之子的郭元振直接策反了已經欺近莫離驛的胡部人馬,本來用作阻撓對方行動的兵力反倒成了對手的爪牙,欽陵也因此不得不暫時放棄對黃河九曲的進攻。
這一次機會錯過之后,大唐便著力發展邊貿,通過貿易與邊境諸胡進行利益交換,這對那些實力偏弱的胡部而言無疑是一個更加有好的方式。相對而言,噶爾家那種威懾有余而恩義不足的統御手段便越發的讓人反感。
噶爾家父子前后統治青海達幾十年之久,威望基礎自然是有的,但也并不意味著這些胡部們就會對他們完全的忠誠不悖。而在斷絕了來自國中的人事援助后,青海當地的胡部人馬已經成了噶爾家最主要的力量組成部分。當這一部分力量逐漸變得不可控,噶爾家自然也就逐漸喪失了挑起戰爭的主動權。
當噶爾家對青海區域局勢的影響力越來越薄弱,那大唐的影響力自然也就越來越強大,隴右官員們的喜惡如何,自然也就直接影響到了他們各自的處境前程。
郭元振如今官居鄯州長史,而鄯州都督則由河源督軍使夫蒙令卿掛銜兼領、但并不負責具體州務,郭元振便是鄯州此境最高行政長官,在隴右官場上自然也是排得上號的人物,因此隴邊諸胡也都是爭相獻媚。
郭元振自不是什么克己守禮、清心寡欲之人,不過早年在通泉縣胡作非為的做派也不敢再復為。那時候劣跡斑斑,還有一部分久不得志而自暴自棄的緣故,可如今得圣人賞識重用,若再那么做的話,不只是拿自己的前程開玩笑,更是視國務為兒戲。
所以如今的郭元振待人處事也都收起了往年那種嬉笑無狀的模樣,開始注重起了官威儀態,平日里不茍言笑,對于諸胡酋們所賄獻的財貨之物也都不作濫取。如果說還有一點故態殘留,那就是在色欲上不甚檢點。
“人之大欲,食色而已。朝廷賜給俸祿,飲食恒有不匱,不需別處拿取。然色意須當伸張,則就需要自己勤勞訪問。”
對于自己這一點寡人之疾,郭元振也并不諱言,放在旁人身上略顯齷齪的一點愛好,反而因為他的坦白直言顯得無傷大雅。
而憑他今時在隴右的權勢地位,自然也不需要親自去尋芳采花,自有周邊胡酋們爭相奉獻。畢竟講到財貨珍寶,他們自己也緊巴巴的,可若是女色,都是自家產的,倒也并不讓人心疼,哪怕不用來結好權貴,各自部眾們也都生產的很愉快。
在這方面,郭元振倒也并不濫收,江河湖海、各取一勺,可謂是色亦有道,以至于鄯州官屬們長作戲言,道是郭長史帷幄之內便是一幅營邊治夷的圖卷。
隴邊羈縻州府合有百數出頭,而郭元振室內侍婢胡姬們也略當此數,如果哪一胡部無列其中,那就要審視一下自己是不是已經離倒霉不遠了?
一點花名,無傷大雅,好事者熱傳而已。郭元振在事隴邊,主業當然不是集郵采花,風情嘗盡的同時,對于隴邊胡情的了解也是越發深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