菡萏園水殿外的廣場上,諸新科選人們早已經聚集于此,由于今年三門術科都有擴選,所以規模也是頗為壯大,足有四五百人。
這其中尤以明算與明書兩科及第選人最多,足足有三百多、將近四百人。這在往年是不可想象的,甚至從大唐開國以來,歷年術科考選者相加累積起來,怕都未必能夠達到這個數字。
至于明經與進士這兩大主科,明經科取士三十多人,進士科取士則有近百。兩科相加起來,都比不上明算、明書這兩科。
物以稀為貴,人才同樣如此。所以盡管術科選人極多,但選人班列還是以明經、進士兩科位列前班。雖然后世以進士科為科舉獨大,不過眼下明經科的地位同樣不低。甚至明經科及第選人新授散秩比進士科還要更高一階,畢竟歷朝治國以經術為本,諸如狄仁杰等名臣,多有明經出身者。
不過進士科能夠壯大起來也并非沒有原因,本身考選難度便不低,特別在增加了試策與詩辭等考試內容后,難度更上一個臺階。而且雖然進士初授出身并不高,但進步的節奏卻更快。
科舉選人及第后,通常要進入長達數年的守選期才能參加吏部的銓選。這其中明經是七到九年,術科則就更長,有的甚至達到十年之久,幾乎與童子科一樣漫長。
至于進士科,通常守選只有兩到三年,若遇上內外出缺極多的大選之年,這個周期還會縮短。所以盡管常言道三十老明經、五十少進士,但只要進士及第,可以說就贏在了仕途的起跑線上,能夠更快的解褐任官,因此進士科才獲得士人們的追捧投身。
不過今年情況又有不同,三項術科選人直接跳過了守選期,今秋便可參與冬集銓選。雖然所授品秩肯定不高,但并不需要漫長的等待,這一點對時流后進們而言也是有著莫大的誘惑力。
更何況近年來國情局勢變化頻繁,時局的動蕩雖然帶來了許多的危險,但機遇同樣不少。像是去年那維持大半年之久的靖國時期,就是官員們履歷當中濃墨重彩的一筆,有了這一份資歷擺在年資履歷中,足以彌補最初出身的不足。
當然,絕大多數人也并不希望會再遇上那種災禍之年,但就算不是那種危機并存的特殊時期,如今朝情局勢回到正軌,內外積留的許多問題也都亟待解決。這當中絕不缺乏事功激進的機會,所以在場諸選人們無論哪科得中,對于仕途未來也都充滿了暢想。
由于考選的難度并不相同,難度有高有低,所以含金量自然也不相同。往年的探花宴,是新科進士們的主場,他們連那些明經及第者們都瞧不大上,更不會帶著術科選人們一塊兒玩,彼此根本不在一個世界。
不過今年既然是朝廷籌辦盛禮,自然不會在意那些新科進士們小傲嬌的情緒。對于真正立身朝堂的大佬們而言,別管進士、明經,還是術科選人,統統都是青瓜蛋子,哪怕是諸科榜頭,也要經過幾十年的宦海浮沉才能瞧出究竟是龍是蟲,沒有必要另眼相待。
當然,今天對這些選人們還是有優待的。諸選人們俱著簇新淺緋袍服,這是官到六品才能上身的服色,不過今天為了應節而特作賜給,成為禮章規定的選人袍,只是沒有六品官袍該有的繡章文藻。
盡管如此,這些新選人們一個個紅袍加身,幞頭上各簪一支石榴花,看起來也都過油大蝦一般精神得很。
鐘聲響起后,禮官在殿前喝唱道:“皇帝陛下制許諸新選人登殿具賀,賜饗內苑!”
“臣恭受制,賀吾皇圣躬安康,社稷永治!”
以賀知章為首的諸選人們先在殿外應禮,然后一眾人便登上臺階,及入殿前,趨行入內,再拜謝恩。
“典選,國之大禮;才士,社稷所重。朕專授宰相,親典科考,諸司在事人員,不辭竟勞,才有諸卿才力匯聚一殿。今諸卿褪俗登班,誠可賀也,佳節良辰,具餐以享。卿等功名未著,已經倍享世道諸恩,感此恩義,來年解褐,在事竭誠報國、在官忠勤自勉,不負君上先哲,無虐黎萬下民。約誓于此,恪守不悖,則朕與諸卿、永世同歡!”
在接受了新選人們的參拜后,李潼臉上帶著笑容,又不失嚴肅的做出回應。待到諸選人們恭受教誨、再拜謝恩之后,便揮手示意群眾們各入班席。
菡萏園這座水殿,規模極大,中央的大殿與兩側廂殿足足能夠容納兩三千人的集會。當群臣與諸選人們各入班席坐定之后,原本逗留在后方的太皇太后與諸內外命婦等也都來到了水殿中,宴會便正式開始。
皇家大饗,飲食還在其次,最主要的還是歌舞戲演。今日開場的燕樂大曲乃是云韶府新編的《開元樂》,當今圣人本就雅重辭曲,所以這一部大曲也是編制的極為宏大華麗,單單參演的諸部樂人便有兩百多,若再加上歌舞的人員,人數更達到了近千。
《開元樂》的歌頭,是當今圣人親自擬寫,主要講述的內容便是圣人因孝入世,由李潼親自邀請的平康坊歌唱大家莫大娘登臺獨唱。這位莫大家剛剛開嗓清唱,頓時便藝驚四席,原本因為人員眾多而略顯嘈雜的殿中霎時間為之一寂,整個殿堂中唯此一唱。
歌頭的引歌部分便是節選了圣人入世初作的《慈烏詩》,聽到這一熟悉的歌詞,殿中包括皇帝與皇太后在內諸皇親們全都感觸頗生,彼此對望。
趁著歌聲轉場暫頓之際,李潼便從席中站起身來,手捧金爵面向親席中的太皇太后與房太妃等深作一揖,口中大聲道:“頑童乍生,性是懵懂,唯我恩親不厭頑劣,辛苦養成。再祝恩親體中長寧,久享令時!”
皇帝都起身為祝,殿中群臣與諸選人們也都紛紛起身作賀,太皇太后自是容光煥發,連連道好,甚至就連平素滴酒不沾的房太妃,也端起案上果酒一飲而盡。
殿中歌舞繼續進行著,大曲暖場之后,關注點才終于轉向了今日的主角,也就是那些新選人們。中官在殿中宣讀敕令,賜給選人們正式的散秩出身,諸選人紛紛起身蹈舞謝恩。
看著殿堂里群魔亂舞的畫面,李潼也興致漸高,離席尬舞片刻,這種事情做得多了,便也感覺不到什么尷尬了。就好像后世同事們團建聚餐,許多人表現得內向不合群,可一旦放開了那就化身麥霸,樂在其中、不能自拔。
即行跳了一段舞之后,李潼才又笑語道:“前有關宴探花,今日且依故俗,卿等誰愿擔當此職?”
此宴既然名為探花宴,那探花郎踏遍長安訪求名花自然也是精華項目,李潼自然不會給刪掉。以往的探花宴雖然是民間自籌,所以宴會開始前探花郎便已經選定。
今年朝廷首辦此禮,各種禮程物料的制訂與布置已經頗為繁瑣,李潼也不太相信禮部那些老家伙們的審美觀,索性等到了宴席中現場再挑選探花郎,也將之作為宴會上的一個互動娛樂項目。
探花郎的挑選還與成績無關,主要看顏值。若形容舉止猥瑣,那就不叫探花,叫偷花了。
此時殿中氣氛已經變得熱鬧起來,聽到圣人這個問題,諸選人們也都極為踴躍,最起碼有幾十人舉手毛遂自薦:“臣愿往探花!”
群眾踴躍自薦當然是好,不過顏值審美上那也都各自標準不同,明顯便有許多應募之人對自己的顏值判估有誤,那樣子怕是連吏部銓選的面試都不好通過,但卻把手舉得老高。
眼下宴會正當興頭,李潼也不好說丑貨沒有人權,于是便笑語道:“今日佳節,內外同樂,朕也不獨斷專行。凡欲參探花事者,于此殿中獻藝求采,能得重賞者策馬探花!”
說話間,他便坐回了席中,而周遭群臣并家眷們也都紛紛鼓掌喝彩。一些無意此樂的選人們便各自退出,殿中則留下來上百個躍躍欲試的年輕選人,較之剛才自薦者還要更多。
這些新選人們既然選擇留下來,性格也都開朗外向,不再另作請示,便有人各展藝戲,有的展喉踏歌,有的則奮然健舞,甚至還有人直接翻身在殿中拿起了大頂。
李潼看到這一幕,也是高興不已,大唐的讀書人們自有一股朝氣蓬勃,并不像后世理儒略顯古板迂腐,一個個展現起才藝來,那也真是精彩紛呈。
不過眼下殿中活躍的新選人們,還是以術科選人為多。至于新科進士們,則多數沒有參加,而是安坐在席。或者是自矜身份,不愿與術科選人混作一流,不過更多的還是有自知之明,知道就算入場也未必斗得過這些雜科選人。
畢竟進士科的考選要更加嚴格,五十少進士這話并不是瞎說。今科諸進士當中,最年輕的也都三十多歲,遠不像其他書算選人少年青春,有的甚至才只有十六七歲。
所以榜下捉婿的科舉盛況、大小登科的人生樂事,在眼下的大唐是很少出現的。古代人本就早婚,能在弱冠之齡便進士及第的更是少之又少,類似郭元振十八歲便高中進士的情況,實在是不多。
哪怕到了科舉更加興盛的中唐時期,白居易這種大詩家也是到了二十七歲才得中進士,雁塔題名中更沾沾自喜的留下“慈恩塔下題名處,十七人中最少年”的詩句,這一炫耀便流光千年,老凡爾賽了。
不過就郭元振那種貨色,誰當時要是榜下捉住那也一定會是抱憾不已,懊惱輕率。起碼在仕途的前十幾年里,這個家伙諸種劣行實在讓人對其前途不能報任何希望。若是沒有長期持有的耐心,不止要搭上一個閨女,可能還要留下一個“不識元振是貴人”的惡名。
以往探花宴主要是新科進士參加,哪怕滿座盡耆老,也能從中選年少,老夫聊發少年狂。可現在諸科選人都有參加,所以諸進士們也就矜持起來,無謂贏在考場卻輸在宴場上。
隨著諸選人們輪番入前呈獻技藝,宴會的氣氛更加高漲。許多男女賓客們在欣賞到喜人之處,便將席案旁的香草花朵之類直向殿中空處拋去,自有中官眼疾手快的幫他們收攏起來。
如此歡鬧了足有半個多時辰,探花郎們才總算挑選出來。眼下天色已經到了午后,再加上探花郎本身也不是什么正式官稱,既然湊興參選者極多,李潼索性直接挑選了十名探花郎,著他們分頭探訪城中名園、探訪名花,也是求個熱鬧盡興。
殿外自有中官牽引來內苑駿馬分給諸探花郎騎乘,不過在告退出殿之前,諸探花郎又叩告道:“此行宣我國朝選禮之盛,芬香滿途,臣等頓首再乞圣人賜詩為號,務求驚艷長安!”
這請告一出口,殿中群臣包括那些命婦女眷們也都紛紛湊興鼓掌,不無興奮的并作邀請。圣人早年風流辭盛,但是隨著權勢漸高,已經很少再有妙辭傳世。最近一次還是早年與家人們分居兩京時傳書寄情的幾首情思詩,到現在都被許多閨閣少女奉若珍寶,每夜捧之入眠。
往常典禮莊重的場合,群眾們自然不敢強請,不過今日佳節歡宴,圣人也是一副與眾同樂的歡顏,所以時流們也都紛紛膽壯,鼓噪懇請再賞佳作。
對于這樣的請求,李潼本就不反感,況且今日也早有準備,聞言后便再起身,拍掌笑道:“那便且制兩聯,以賀群才登科。昔日齷齪不足夸,今朝放蕩思無涯……”
其實對于抄賈島的詩,李潼還是有些心理負擔的。只聽其人苦吟詩人的名頭,便知佳句得來實在不容易,不像盛唐李杜之類俯拾皆是妙語文章。不過講到登科探花這一題材,也實在繞不過賈島,所以索性拿來一用。經年的老文賊,雖然有些心理負擔,但也轉瞬即消。
“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
得到圣人賜詩之后,諸探花郎們興致更加高昂,一邊踏歌高唱,一邊出殿上馬,各自手持彩旗,便縱馬沖出了皇苑。
隨著探花郎們行出皇苑,曲江池周圍的氛圍一時間也更加熱烈起來,特別是就近皇苑附近那幾處花魁戲臺,紛紛將最精彩的歌舞呈現出來,既為探花郎們壯行助興,也是借此聲勢更求群眾關注激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