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都城北圓璧城中,隱有鼓聲雷動。
偌大的校場上,幾路甲伍各成營陣,在那迎風獵獵的旗纛指引下,或進或退,井然有序。隨著號角聲吹起,諸營伍間各有精騎沖出,在諸陣線之間離合縱橫,很是威武。
“成軍不過幾月,已有如此精勇姿態,著諸典軍者入前,賞此雄壯!”
大纛之下,皇帝李旦同樣身披光鮮甲胄,扶劍而立,望著眼前壯武不凡的北衙勁旅,心中豪情倍生,拍掌大笑說道。
皇命傳及,不久之后,諸營兵長便趨行來到大纛所豎的高臺之下,各自入前唱名作拜。
眼看著一個個威風凜凜、自己親自挑選出來的禁軍將領,李旦更是喜色盎然,于臺上笑語道:“諸將免禮!萬騎擴成以來,諸將俱勤奮于甲伍,至今已是規矩可觀。將士勤勞宮門內外,朕得安寢于殿閣之間。今上下會武于內城,觀此壯勢,當作賞賜。諸將忠勇既捐于朕,凡所需求,朕當為了之,且入前各陳心愿所疾。”
諸將聽到皇帝如此慷慨之言,也都不免喜形于色,但一時間也都搞不清這豪言許諾尺度所在,不敢貿然入前相請。
片刻后,排頭一名年輕將官才入前深拜叩語道:“臣幸列宗家苗裔,舊年為妖氛所迫,流落江湖,生人不敢遠計,淚眼難望宸居。陛下壯志潛養,奮起于宮闕之內,使人間正道重歸,臣等瓜葛之屬,亦因此重沐天恩,今更推授宿衛、安危與共恩重難表惟愿吾皇永持符憲,社稷長為安寧!”
年輕人名李承況乃楚哀王李智云嗣曾孫如今則爵封楚國公,以右羽林中郎將分領萬騎營事。
聽到李承況這么說李旦更是忍不住欣慰大笑,示意其人免禮登臺撫其項背不無感慨道:“舊世孽情不堪回首。惟今朕持符布新,領掌宗家社稷,自當察辨分明。楚國公宗家少壯,忠誠之言發于肺腑怎能讓你孤鳴無應!即便還未壯勛于世宗家亦當深作勉勵!”
說話間,李旦更從旁側侍者手中取來一份玉冊,遞在了李承況的手中。
李承況見狀后,已經是激動得渾身顫抖,伏地再拜兩手顫顫巍巍這一玉冊。
皇帝身為天下之主,一事一物都有其非凡意義玉冊無疑是最為高級的一種,所謂立后建嫡、封樹藩屏臨軒冊授。
李承況如今已經是國公顯爵,如今皇帝再親自授給玉冊所代表的意義那無疑就是封王了總不能是給他一個蒼蠅拍耍著玩。
當然冊封宗王這么大的事情,都有一整套嚴格的禮儀,且不說冊書要經中書門下,起碼也要有一位三品大員臨軒賜冊,當然不可能在校場上這么輕松的完成。
因此皇帝李旦賜給李承況的玉冊也只是一片空白,并沒有文字記載。但這一行為已經是一個明顯無比的指示,近日之內李承況一定會受封為王。
眼見李承況激動得涕淚橫流,幾乎要抽刀剖心以表忠義,李旦心中也頗感滿意,微笑著著令中官將李承況攙下臺去。
此時大纛周邊眾將眼見這一幕,一時間也都激動眼熱至極。李承況本來就是宗家子弟,因練軍有功而受封王爵,這樣的際遇他們自然不敢貪望,但見皇帝陛下如此豪賜名爵,那種激動之情自然也都溢于言表,一時間校場上各種表忠獻義之聲不絕于耳。
這樣的氛圍也讓李旦快意不已,北衙萬騎可以說是他從無到有、一手建立起來的嫡系力量,諸將士如此歸心,才讓他感受到手中所掌握的權威有處附著,而非空蕩虛無。
接下來數名練軍有方的北衙將領也都次第登臺受賞,名爵勢位都有了一個極大的進步,以至于整個校場上歡呼聲不斷。
一名將領在得獲賞賜后更忍不住激動表態道:“如今萬騎行伍編成,賁士滿營,唯欠器杖使給。但得諸用給足,臣等必竭力報效皇恩,向天下宣我北衙軍威!”
聽到這將領如此表態,李旦臉上不免閃過一絲不自然。如今萬騎編成,諸營軍令也已經頗有章法,但仍有一點,那就是連基本的甲刀器杖都還不怎么充足。
包括今日的演武,諸營士袍服不一,所持器杖也多竹木器械,這也難免讓軍容威儀大打折扣。
有關這一點,李旦也頗有幾分無奈。此前神都革命,雍王掌控北衙,北衙庫儲器械幾乎被搬運一空。之后朝廷財政一直緊巴巴的,雖然少府、太府等也有官造補充,但始終不能敞開量的生產供給,更何況還有南衙這樣一個吞金大戶亟待補充。
年中陜西道遞運錢貨幾十萬緡,讓皇帝可以繞開南省,親選將員并募聚甲兵。本著人多力量大的原則,萬騎真就是不打折扣的募眾萬數人之多。
新募之軍,操練演武、諸種耗費,陜西道那幾十萬緡財貨早已經花的七七八八。接下來北衙軍事再作增補,就繞不開外朝了。
且不說皇帝現在內庫本就局促有加,即便是宮財豐用,上萬人的甲刀器械補充也是一個大工程,不可能繞開外朝、直在宮中進行冶鑄。
此前李旦是打算從南衙支用一批器械補入北衙,結果卻遭到時任兵部尚書的王孝杰阻止,王孝杰甚至直在都堂狂言,若真諸邊有患擾及宸居,他當親自披甲持戈、拱衛大內。否則北衙甲士強聚、物料窮用,只是勞民傷財、不切時宜。
也正因為這番爭執,最終耗盡了皇帝對王孝杰的最后一點耐心,罷其宰相之職。但王孝杰雖然被罷免,北衙增補器械一事在政事堂仍然遲遲不能通過,原因也很現實,就是沒錢!
這樣的理由,李旦當然不能接受。朝廷財政窘迫是一方面,但凡所用事也必須要有一個輕重的判斷取舍。朝廷財政再緊張,能比陜西道大行臺還緊張。此前大行臺創設軍器監,于驪山大興冶鑄,以至于流到神都北面的大河之水都帶著一股鐵銹味,滿朝臣員怎么有臉說沒錢武裝北衙新軍?
說到底,無非是朝臣們不愿意見到皇帝掌握太強大的親信力量。此前北衙擴軍的時候,御史臺已經頻有諫言,所持言論與王孝杰大同小異,但因為物料諸用俱出宮庫,此類言論皇帝只是避而不談,外朝也很難有實際的手段干擾到事情的進程。
現在一筆外財花光了,凡所物料支給便繞不開南省諸司,李旦對于朝士們的爭議便也無從回避,以至于北衙物料支給阻滯重重。
不過如今的李旦也并不是剛剛出宮、面對復雜局面束手無策的新人,對于如何回避爭執并達成自己的意圖,也有了一套自己的方法。
今日圓璧城演武,除了確是需要檢驗一下北衙練軍成果之外,李旦也是希望借此震懾一下當下正洶涌不已的朝情。
自圓璧城返回禁中,褪下戎裝、換上常服,李旦便召來內常侍蘇永詢問道:“玄武城諸倉點驗清楚沒有?”
蘇永聞言后連忙膝行入近,手捧籍冊奉至案前,恭聲答道:“玄武城諸倉所儲甲刀弓弩等械具,皆詳錄籍中,敬閱覽。”
既然已經知道外朝整體對北衙擴軍都持一種抵觸的態度,皇帝自然也不可能凡事俱仰外朝,還是在通過別的途徑進行擴收,接過中官奉上的籍簿略作翻看,對這數據略存不滿,但也沒有顯露于形,只是沉聲道:“凡所庫儲,嚴令封存,不得禁中手令,不準開倉發給!”
蘇永聞言后連忙點頭應是,李旦旋即又說道:“今日外朝幾人請見?”
“韋相公入請五次、李相公入請三次……”
聽到中官稟奏,李旦眸中厲芒閃爍并冷哼一聲,將諸宰相請見的事則記錄翻看一遍,然后才又合卷說道:“明日早朝,一并省減。著政事堂諸員并太常、光祿、宗正并衛尉等于仁壽殿待召。”
外朝群議沸騰,都在請求豫王西行祭祖,此中用心險惡,李旦自然有覺。
最開始他還暗示政事堂諸員將此類議論壓制下來,但卻不見什么明顯成效,索性直接不再參加外朝朝會,凡有事項俱通過中官向外朝傳達,只是專心籌備此次北衙演武。
當然這也并不意味著他對外朝朝事就全不過問,過去這段時間,單單政事堂人事變動便有數起之多。
“姚璹入都沒有?一旦入朝,即刻授給時節,著其暫領豫王府長史,落聘請期于道國公家。”
姚璹此前擔任汴州刺史,但是此前由于今年秋貢入都失期等諸事而遭彈劾罷免。但李旦卻并沒有直接將之放逐于野,而是以散騎常侍召其歸朝,就是準備讓姚璹為請婚使出面主持豫王婚禮。
雍王在朝未久,但卻擁躉頗多,這其中姚璹就是一個關鍵人物。特別是在雍王入嗣孝敬前后,時任宰相的姚璹可以說是大量江南人士投往雍王門下的一大媒介。
現在李旦召姚璹入朝,便心存一石二鳥之計,一則繼續為朝中過于喧噪的士情降溫,二則就是動搖一下雍王的士用根本。
“姚璹車過滎陽之際,馬驚失蹄,落駕成傷,日中奏告恐年前不能入都……”
“老賊奸猾!遣中使、太醫就縣診斷,他縱是死也要死在神都!”
李旦聞言后頓時拍案怒聲,打定主意不準姚璹置身事外。吩咐完這件事情后,他才又說道:“召太平明日入宮相見,楚國公擬封廣陵王,明日便要降書兩省。此前約定北邙開設宮造,她也要給我一個回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