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王一通斥言并潼關內外眾將士們怒聲,頓時讓關前氛圍變得緊張且肅殺。
朝廷所使派的禁軍眾將士們,自然不知太過深刻的權斗曲隱,只覺得自己一行徒眾護送雍王家眷西行,縱無功勞、也有苦勞,結果非但沒有得到善待,反而被堵在關前遭受一通訓斥并威嚇,心中自然難免憤懣,只覺得雍王驕橫跋扈。
因此他們也紛紛持刃手中,頗有見勢不妙便要大打出手的架勢。
尋常士伍們或可勃然意氣,但帶隊這兩名南衙將領多多少少是能感知內情,自然不敢真的縱容局面搞到要動戈于潼關關前。
行臺突然演武于潼關西境,已經讓朝廷緊張不已,此時眼見到雍王態度強硬,心中更怯三分。兩人彼此對望一眼,楊知慶留此試圖安撫雍王,程政則匆匆返回介國公車駕前與諸使者們緊張商量。
“朝廷厚恩施給裴納言,再使介國公西行護送王眷,殊禮頻給,只為彰顯對雍王殿下的……”
楊知慶硬著頭皮繼續說道,試圖緩和一下氛圍。
“皇太后之遇楊將軍,不可謂不厚。朝廷近日所營諸事,既未垂問,我也不便輕言是非。但憑此一點親誼瓜葛,只問將軍一句,朝中何人建言遣使介國公?”
不待楊知慶講完,李潼便又開口說道。他跟楊知慶還算有些來往,畢竟楊知慶出身弘農楊氏觀王房,乃皇太后母族,而且楊知慶是楊士達的孫子,論起來與前宰相楊執柔同皇太后親緣還要更加親近。
楊知慶聽到這話,不免一臉的為難,心中掙扎良久,才又躬身入前低語道:“此中書侍郎韋承慶進用……”
李潼聞言后眸中閃過一絲厲色,對楊知慶點了點頭,然后便擺手示意他退后。
不久,程政再次返回來,抱拳說道:“末將等奉皇命護送王眷西行,既在關前遇見殿下、使命交割,幸不辱命,便止步于此,不再入關叨擾。若殿下無余事待教,末將等便歸朝復命。”
他與眾使員商量一番絕口不再提介國公事準備歸朝再聽計議。
李潼聞言后,臉色略有好轉上前一步面向神都洛陽的方向作拜而后起身又對程政等說道:“請將軍等歸告朝廷,臣宗家愚幼、帝脈元親幸在恩遇,歷居分陜。向言唯情活我至今不改初志!兩京并是帝宅雖分于東西,無疏于內外。臣節鉞所專,概皇恩遞授,守于祖宗之陵雖死不敢墮宗廟之威!”
講完這話他又環視關外眾禁軍將士們,繼續大聲說道:“家眷西來,庭門私事,竟勞諸宿衛健勇勞行護引。壯士惠我,心實感激。唯關西適逢諸軍演武恐亂軍陣,憾不能開關款待唯酒水食料、方物幾樁,陳設關前聽憑自取,小王亦立此長謝!”
他話音方落后方關門洞開大量早已經準備好的酒水肉食、絹繒財貨便由一輛輛大車馱運出來直接擺滿了關前空地。
朝廷眾禁軍將士們本是憤懣于懷,各生怨望,卻沒想到情況又發生這種轉變,一時間不免都有些反應不過來。可是看到那些車上堆積的酒食并財物之豐盛,哪怕在場所有人均分,到手都頗為可觀,不免也是各自喜形于色,轉而夸贊雍王慷慨。
程政等人商議一番后已經覺得雍王不好惹,起碼不是他們一行能惹的,本來已經打算就此歸都,卻沒想到雍王還有這些后續布置,一時間不免更有幾分窘迫慌亂。
“末將等有此使行,概皇命遣用。祿料既享,唯忠勤以報,分內事務,豈敢再作邀賞。食料果腹,稍慰疲勞即可,至于方物所贈,實在愧于領受。”
程政視線從那些車載財貨上移開,連忙又表示道。
李潼聞言后則笑語道:“日前豫王等謀劃出閣,我捐盡家私輸給資助。義無謂親疏,有感而發。諸將士勞苦跋涉,或謂之尋常使用,但于我卻是保全家人之盛惠。區區方物,已經慚于表情,或謂有干儀軌,但既已具出,唯請將軍等笑納,遞于朝中,計量授給。”
他四叔操作也騷了起來,李潼自然也不甘落后。雍王自是宗家場面人,從來不差餓兵,謝禮已經交出來,朝廷要怎么分配那是朝廷的事。
李潼是打定主意不準這些人過潼關,但也并沒有苛待他們,除了酒食、財貨豐給,又從潼關調出一批氈帳營具供他們臨時駐扎休息。甚至在這些氈帳營具之間還夾雜了上千緡的銅錢,供禁軍將士們各自揀取。
他也確如所言,在關前長立直至傍晚,及見眾禁軍將士們扎營入住妥當,才又返回了潼關關內。由始至終,他也沒去看上那個介國公一眼,而那介國公自然也沒有落車,乖乖的當了一個透明人。
現實就是如此,二王之后說起來很牛逼,但實際上也就那么一回事。沒事就安在邸業榮養,有事就拉出來當一當吉祥物,如果真想主動的對現實政治環境施加什么影響,不說別人,那些將他們奉為精神圖騰的關隴勛貴們都不答應。
不說關外的朝廷禁軍們,返回潼關關內后,李潼仍然沒有時間去見闊別已久的家人們,只是著人王妃等早早休息,擇日啟程返回長安后再作長敘。
至于他,則著人烹煎濃茶,要與二兄李守禮徹夜長談近日神都諸種變故詳情。
“三郎,我今被使任陜州,會不會有害后計?但當時祖母告我直去勿留,當時人事變化繁復,我也來不及等到你的聲訊,只能應了下來。”
兄弟坐定之后,李守禮便開口說道,神情頗有幾分忐忑。他自知拙于謀劃,諸事唯望兄弟,只是這一次接任陜州刺史沒有等到西京消息便成定局,讓他不能確定是好還是壞。
李潼輕啜一口濃茶,嘆息道:“祖母這一次失計,既然不愿我兄弟直涉神都亂局,干脆將二兄你遣送西京,我兄弟也能齊聚長安。陜州留此一線,于我所計增益不大,但卻讓二兄你近傍虎狼。”
李潼當然認可他奶奶的權謀與布局水平,但也并不意味著就全無質疑。像她奶奶這一次自解左羽林軍宿衛之職,以換取李守禮擔任陜州刺史,李潼就覺得很不妥當。
他西行最初,還存幾分與朝廷競爭、與時間賽跑的打算,可如今朝局已經發展到這一步,接下來朝廷無論再有什么舉措,他都不必再放在眼中,只需要安心的發展自己的勢力,等到他四叔玩崩了再發兵東進即可。
真到了那時候,不要說陜州在不在他手中,哪怕潼關都不在他手里,朝廷也根本沒有力量阻止他的東進之路!無非神都局面崩得更慘烈一些,大不了廢墟中重建,就像前年的長安。
他奶奶這么安排,說到底主要意圖不是給他鋪路,而是不放心他,擔心他一把就把叔叔們全給玩死。
李守禮作為陜州刺史,表面上看來行臺東進之路暢通無阻,這就是在告訴李潼,不要憋在西京玩什么幺蛾子,真到萬不得已、按捺不住,就直入神都來談。看起來是給李潼創造一個絕佳的機會,實際上也是在逼他放棄其他的選擇。
比如說,如李千里所建議的那樣,直接把他三叔劫入長安,跟他三叔搭班子,不跟他四叔玩了。
如果說李千里提出這建議的時候,李潼還會有其他方面的顧慮。可是當他四叔在長安熱熱鬧鬧給裴炎平反的時候,迎回他三叔就絕對要比揮兵去神都搞他四叔要簡單得多。
可他奶奶這么安排,且不說朝中感受如何,李守禮待在陜州,明擺著就是行臺一個前哨,這無疑會讓李守禮人身安全都直接受到嚴重威脅。
而且,左羽林軍不再宿衛上陽宮,當然也不可能再返回北門。行臺又沒有正式的名義將左羽林軍給招攬收編過來,這數千久參宿衛的將士,直接在神都就淪為了尷尬的邊緣人,找不到自己的位置與存在感,大大增加了被野心家蠱惑利用的可能。
“我一身安危并不足計,如今圣人姿態已經是擺明不能容我兄弟,但能助事一二,我也絕不畏縮!”
聽到二兄能有這樣的覺悟,李潼也頗感欣慰,便又說道:“二兄身在陜州,需要深居簡出,切勿與朝士頻密接觸。舊事左羽林軍袍澤,日常可以不失接濟,有欲西行者,可以招引送來。但若有人勾謀朝中計議,那就千萬不要再與之往來!”
“朝情已經危險至此了嗎?”
見李潼說得嚴肅,李守禮便又問道。
“本非亡續之世,何重伊霍之功!”
李潼聞言后嘆息一聲,然后又說道:“伊尹逐太甲復迎之,霍光廢昌邑而立元孫。唐家得業以來,遞傳有序,太后雖稍僭于名,亦圣母臨朝,豈有大器決于臣班!裴炎事跡比及二者,論心已經可誅。圣人執迷于此,眩于名實,不知所守!一旦據成事實,便是自絕于宗家倫理,則我與廬陵,俱入亂局,也將要受幾家洗練裁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