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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93 法劍之下,唯有奸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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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城中突然沖出的這人年紀四十歲許,身著一襲緋色官袍,眼見雍王親衛們各自抽刀在手,便也不再繼續向前,頓足于幾丈之外,臉上卻并沒有什么懼色,只是挺身拱手道:“神都下僚,奉命入京,事困于此,有辱君命,無顏歸都,無顏茍活,斗膽冒犯,乞雍王殿下賜我一死,賜我全節!”

  郭達見其人身無長物,并無歹意,但冒犯雍王儀駕,也是一罪,喝令衛士上前,將此人兩臂反剪,按壓在地,然后才請示道:“殿下,此狂徒該要如何懲治?”

  李潼負手皺眉,打量著這個人,心里卻沒有什么印象。聽其入前呼喊,應是來自神都的朝士。行途受此滋擾,心情自然算不上好,特別對方所喊的這番話,更是讓他肝火大動,頓足怒聲道:“狂徒乖戾!我法刀之下,唯奸佞惡賊,豈有全節之士!”

  那人身軀被按壓撲倒于塵埃中,但仍極力昂首,大聲喊道:“殿下既以此自許,何以視朝廷制敕為無物!卑職等負皇命而來,屢求不見,殿下儀門之高,更勝宸居天闕!”

  此方喧擾,很快便將行臺眾官佐們注意力吸引過來,紛紛觀望何人如此大膽,竟然敢在皇城行臺之內直犯雍王殿下。

  與此同時,左近戶部官廨也有吏員沖了過來,及近看清楚那人面目之后,不免驚聲問道:“裴丞怎么仍在皇城?昨日不是已經著你歸館,等待行臺傳見?”

  那被稱為裴丞的中年人聞言后,不無悲憤的說道:“行臺食料雖豐盛,但飽我口腹,更思神都君臣饑寒!行臺處事拖沓,困我良久,來日傳見,難道就有佳訊傳達?”

  眼見周遭聚眾漸多,李潼擺手示意將此人押入就近的戶部官署,并召來戶部吏員沉聲問道:“此為何人?所控何事?”

  “此人名裴守真,官居神都太府丞,與郁林大王同入西京,磋商貢賦事宜……”

  戶部官員見雍王臉色難看,心情也是異常忐忑,忙不迭低聲解釋道。

  “裴守真?”

  聽完這番解釋,李潼眉頭皺的更深,本待勒令戶部自己處理,但在想了想之后還是舉步往戶部衙堂行去,并吩咐道:“著李尚書歸衙,并將行臺度支籍卷取來。”

  不多久,一頭汗水的李元素便匆匆返回了戶部的衙堂,登堂便見雍王殿下正臉色陰沉的攬卷展閱,忙不迭上前請罪道:“臣昨日當直政事堂,衙務處理完畢后,未及細查廨倉廡舍,致使奸人藏匿署中,驚擾殿下……”

  “此事責任不在尚書,當直令史已經受罰。”

  李潼聞言后擺擺手,示意李元素入席。那個裴守真也是膽子不小,兼謀劃多日,趁著近日頻繁出入皇城行臺的機會,將戶部官廨格局仔細觀察,昨夜趁迎送吏員不察,潛回戶部官廨之中,在庫房中藏了一夜的時間,終于讓他等到機會當面發難,將了自己一軍。

  李潼心情雖然被搞得很差,但對這個裴守真的膽量也不得不說一聲佩服。按照行臺當下與朝廷的關系,李潼如果橫下心來,直接以行刺之罪干掉裴守真,朝廷非但不敢追究,反而要遣使慰問,催討貢賦一事則就更加的不敢再作提及。

  “把那裴守真帶上來。”

  等到李元素也登堂坐定,李潼放下手里的籍卷,開口吩咐道。

  不多久,裴守真再次被押了上來,官袍已被剝除,散發單衣,不無狼狽,但氣性仍然不小,登堂之后,昂然不拜。

  “此獠膽氣不弱啊,以身入險,以命離間。若我一時激憤,情不能忍,殺其皇城之內,如何奏達朝廷?方今諸邊賊寇,目我為仇。依李相公所見,此獠究竟是受何方賊寇指使,要赴我刀下,求其賊節?”

  李潼見裴守真如此剛烈姿態,便抬手指了指他,并對李元素笑語說道。

  李元素聞言后還沒來得及回答,裴守真聽到這話后臉色卻陡然大變,再也不復此前的剛烈強硬,頓足大聲道:“卑職家學、忠義遞授,父子代食唐祿,世荷國恩,此身所許,雖死無悔!殿下憑此相疑,尤甚奪我性命!縱身遭臠割,魂遭百煉,絕不受此罪孽加誣!”

  聽到裴守真這一番聲色俱厲的回答,李潼初時還是冷笑,等到裴守真講完,已經自席中立起來,一腳踢飛席前案幾,仗劍直行于裴守真面前,劍鋒直抵其喉并怒聲道:“爾父子皆食唐祿,所以稱忠?我與圣人,血緣不出五服,困厄相托生死,唐業攜手再造,恩義逾于父子!狂徒匿我衙司之內,厲膽阻我行途,邀我法劍,全你忠節?你來告訴我,你求的什么節?”

  裴守真聽到這一番斥言,一時間也是驚愕當場,完全為雍王氣勢所懾。如此默然半晌,挺立的身軀才微有收縮,垂首澀聲道:“卑職不告留宿,未稟而謁,確是有犯行臺令式。但唯身領皇命所催,此身已不自由,但能成于使命,行臺典刑,愿一身領受!”

  “唐業再造,殿下亦殊功其中。朝情雖有晏然之態,然物用誠是困極。殿下名重當世,號以宗家寶器,皇命亦未刻薄,授以分陜之用。行臺勢大,貞觀以來所未有,潼關以西,王教暢行,皇命之外更加恩治,此關東諸州未有之優恤。”

  裴守真心氣雖被雍王氣勢所懾,但這一番言辭也是在心懷中斟酌良久,如今終于得到機會當面陳述,自然不肯錯過,繼續說道:“卑職西行以來,所睹州縣風物,誠是可稱,尤其西京之內,百業鼎盛,民情欣然,足知殿下寬仁牧民,可以任大,此世道諸流所不及。

  然則去年秋時至今,關西諸州貢物不解,租調無蹤,實在令人困惑至深。皇朝行政,度入支出,井然有序。唯陜西諸州不入度支之內,朝情因此困頓不已。營造不興,諸業蕭條,百官亦因此祿料告急,炊飲幾乎不繼。

  懇求殿下恩義所施勿因關山有阻,對神都百官群眾亦能心存恤念,使陜西不為方外之境,亦能使殿下免于盈溢之擾!守真一命,誠不足恤,險途求進,已是悖法,但若能周全于此諸情,生死亦不存度內。”

  講到這里,裴守真便深拜于地,不再像此前那樣針鋒相對,憤懣于形。

  李潼垂眼看著匍匐在自己腳邊的裴守真,眉頭仍是微蹙著,嘴上卻冷笑著說道:“言行合于道義,膽氣自然雄壯。所以裴某無懼生死,犯顏擾我。此情倒是可賞,但此意……”

  他并沒有將話講完,而是轉身回到剛才被他踢翻的席案旁,將一些散亂在地的籍卷用劍挑到裴守真面前,并冷聲道:“這便是行臺度支計簿,裴丞不妨一覽。人眼所見,未必是實,所合道義,也未必大體。”

  裴守真聞言后搖頭道:“行臺案治機樞,卑職不敢妄窺。唯皇命所使,懇請殿下能作當面答復。”

  “看一看吧,即便是求死,總要死個明白。既名守真,何以至死都不求真?”

  李潼返回坐席,收回了佩劍,語調不帶什么感情。

  裴守真聽到這話,索性將心一橫,捧起雍王挑至他面前的籍卷看了起來。這一搭眼,臉色登時便是一變,為這籍卷中所涉錢糧之巨而感震驚。

  他身具太府丞,錢糧度支亦在職責之內,對于朝廷財政狀況,是有一個比較全面的了解。可哪怕是朝廷,在錢糧支計方面也遠遜于行臺。

  “裴丞所言陜西不為方外之境,此誠道義之論。但自我西行以來,朝廷無一物使于關西,方今此態,雖不言篳路藍縷之艱辛,亦絕非言教夸夸便享得。我入此時,諸業蕭條,諸胡叩邊,一著不慎,大好頭顱不為我有。當時所想,與裴丞當下依稀相近,既然皇命使我,那也就無計此身,為功是取。”

  李潼講到這里,身上的躁厲之氣有所收斂,望向裴守真的眼神中甚至帶上了一絲欣賞:“此中共情,不必多論。裴丞既然司職財計,眼下也見我行臺機要,那我請問你,陜西道方今所守,何處可作劈砍,為神都百官群僚加餐續飲?捫心自問,但能奉行皇命所使,裴丞能無顧典刑,以身試險,我又何懼盈溢之擾、物議沸騰?裴丞以此相勸,莫非覺得我是較你欠了幾分風骨?”

  裴守真聽到這話,并沒有即刻開口回答,只是接連撿起散落在地的行臺度支計簿,接連細閱幾番,然后突然掩面而嘆:“可笑裴守真知淺論大,狂言作忤。雍王殿下守于陜西,誠是社稷之幸。狹計恃勇,卑鄙畢現。皇命是非,不敢置喙。既邀法劍,愿引頸待刑。”

  講到這里的時候,裴守真再也沒有此前那種豪強氣概,反而有一種蕭索彌漫周身,眉眼之間甚至還有幾分釋然。

  “殿下……”

  見裴守真一副甘心待死的模樣,再聯想到雍王殿下剛才被其人激怒乃至于拔劍相向的畫面,李元素忍不住開口欲言,然而剛一開口,便被雍王舉斷。

  “法劍之下,唯有奸邪。裴某既欲求死,還要勞你留一罪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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