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光祿坊蕃國公主邸中接受了其人所獻圖籍之后,李潼也抽出時間來著重了解了一下這個所謂蕃國東域具體的方位與范圍。
講到大唐對于周邊境域的了解與記錄,就連李潼這個來自后世的人都不得不為此點個贊,實在是翔實有加。
大唐的開放與包容,絕不僅僅只是兩市那些駱駝商隊與當壚賣酒的胡姬們能夠完全代表的。
每有番客遠來,如需官方接待,首先關心的并不是其人所攜何種方物進獻,而是其國位處何鄉、風俗人口如何,以及距離大唐有多遠。這一類的情況,統統都有官員負責記錄,并將記錄的內容進行匯總整理,并妥善。
不僅僅官方態度如此,民間對于周邊未知的區域也都充滿了好奇心,對外來的事物并非一味警惕排斥,而是積極的進行了解,并有選擇的進行接納。
這種對未知事物的好奇心,在農耕文明的政權中是頗為罕見的。如果說漢唐壯在開辟,那么隋唐就是通過這種強大的自信心,成為中古時代整個世界的中心區域。
可是中古時代結束后,這種對外的開拓、對未知領域的探索,就轉為一種內斂的態度,好奇不復、進取不復。直至封建時代末期,更完全僵化為一種妄自尊大,已經喪失了對整個世界的認知,也喪失了對自身準確的評價。
有關蕃國東域的細致了解,李潼所采閱的資料還非本朝的記錄,而是前隋一些圖籍。本朝初期重點在于攻略突厥以及高句麗,隨著吐蕃崛起、兼并吐谷渾而成為嚴重邊患,所關注的重心也主要集中在隴右以及蜀中的西北等與吐蕃勢力直接接壤的地區。
川西藏東這一片地區,有大量的生羌部族雜居,局勢多有混亂,與大唐官方的互動也并不密切,所以新的記載并不多。
倒是前隋之際,結束了南北朝長期的動亂,中原王朝帝國再創,大有萬國來朝的雄壯氣勢,所記載的胡情形勢要更加的詳細豐富。
通過翻閱這些舊籍,李潼也了解到在蕃國公主領邑這片區域中,在隋時還存在大大小小十幾個邦國,諸如附國、東女國等等,都曾有入貢隋朝的記錄。
了解到這些后,李潼也不由得感慨,本朝立國雖然已近百年,但較之隋朝最強盛的時期仍有不小的差距。這并不是說前代帝王能力不行,關鍵就在于大唐立國以來,便幾乎沒有什么長期休養的時間。
武德年間仍是隋末亂世,天下群雄爭霸不休,隋朝積儲幾乎在這亂世戰爭中消耗一空。貞觀初年,東突厥頡利可汗兇悍寇入關中,迫使太宗皇帝簽訂城下之盟。
而短短幾年之后,大唐國力稍有恢復,便掀起了攻滅東突厥的大戰,之后又是薛延陀、西域諸國、高句麗等等,幾乎無年不戰。
秦皇有六世余烈,漢武有文景之治,就連隋煬帝都有一個開皇積儲,而唐太宗李世民除了一個隋末殘破世道之外,只背負著玄武門事變這一原罪,最終開創出大唐煌煌偉業!
后世常用一些比較淺顯的籍戶、貢賦等指標,以偏概全的去論證貞觀之治是個假盛世,配不上史籍中享譽崇高的評價,這也真是王八蛋的王八說法。
貞觀時期,民生的確是不如一些全力休養生息的時期,但這也并不是貶低貞觀之治的理由,唐太宗文治武功的確是帝王中的翹楚,明君中的明君。遠不是隋煬帝這種宏于大計、短于實際的亡國之君能碰瓷的。
了解了蕃國東域的情況后,李潼也明白了為何這蕃國公主如此大氣,僅僅短見幾面便將其封領盡數捐獻,即便是獻來,行臺也很難加以實際的統治。
反而如果行臺要憑此境給吐蕃本土施加掣肘、攪亂的話,還需要在政令以及個人的名位待遇上,給這位蕃國公主加大扶植的力度。
當然這對李潼而言,也不是什么難以接受的問題,他既然決定要接納這位蕃國公主,就已經有打算要對之優加禮待、千金市馬骨,使之成為諸蕃首領的一個榜樣。
于是,過了沒幾天,李潼便著人入坊,將這位蕃國公主請入皇城行臺中來,要與之正式討論其封邑經營的問題。
終于得以正式前往行臺陳述計議,葉阿黎心中也高興不已,很快便在使者的引領下進入了皇城中。
皇城位于門下省的政事堂中,除了雍王以外,堂中還有其他幾人在座,一同等待這位公主的到來。
其中一個就是前宰相陸元方,接下來李潼打算將陸元方派往益州擔任大都督府長史。至于漢王李光順,既有家事的問題,再加上本身也不愿再遠事蜀中,之后便長留京中,幫助西京國子監祭酒楊再思準備行臺才選事宜。
葉阿黎今次出門,因為要談公事,所以是一身偏中性的翻領蕃服打扮,自有一番英姿颯爽的氣質。盡管是以女身登堂,但與廳堂整體氛圍并不違和。
彼此見面,短作寒暄,李潼便直接問道:“蕃國將東域授給公主,公主具體能得幾分自主。若蕃國決意將之收回,刀兵之外,還有什么其他正式的手段。”
講到正式的話題,葉阿黎精神也是一振,聞言后便解釋道:“蕃土朝綱政令,俱有別于大唐。雖然蕃人蕃土,俱為贊普所領,但各家分得之領邑領民亦是世襲。雖謀逆之大罪,贊普不可私兵討之,需集聚王臣、邦主議盟誓約,得群眾許可再作誓言,只殺此家,不涉其余。謀逆之罪,亦有殺首惡亦或絕其嗣的區別……”
葉阿黎將吐蕃國中的議盟傳統并形式規令都詳細的解釋了一番,也讓李潼對吐蕃這個政權的了解更加透徹。
此前他覺得吐蕃是一個比較單一的軍國政權,但聽到其君臣關系是這樣一種模式,似乎更偏向于春秋時期的封建貴族聯合體。
贊普雖然擁有至高無上的地位,但卻并不能集權于一身,將土地與人口賜給諸貴族,以換取這些貴族的效忠。而貴族除了世襲封邑之外,還依照身份的高低有著不同程度的法律豁免權,甚至于就連謀反這樣的大罪,只要本身實力夠強,都有可供商榷的空間。
當然,先周的封建制還有著一整套的禮法作為約束,雖有禮樂崩壞,諸侯爭霸、挾天子以自重,但吐蕃與之整體還是不同。
吐蕃的貴族主要是軍事貴族,諸如權傾幾十年的噶爾家族,雖然國中自上到下人人厭之,但又無可奈何。葉阿黎雖出身老牌氏族,卻被逼得國中無處容身。
葉阿黎講述這些,主要也是在說明,就算吐蕃王室不能容她,但所賜封出的領地也不能輕易的收回。除非她已經徹底背叛了贊普,或者其行為已經觸犯到了吐蕃貴族們的整體利益,否則東域這片土地,她及她的子孫就能永遠繼承下去。
眼下雖然她將東域版籍投獻雍王,但這也并不屬于背叛贊普,畢竟她入唐本就贊普王命著其和親唐國。
當然,盡管葉阿黎對吐蕃的盟誓傳統介紹的很鄭重,但李潼自己心里清楚,所謂的規矩,只是彼此力量還不足以直接吞沒對方的情況下、彼此各作妥協的一個說法。真要實力足夠,可以無所顧忌,誰還管那套。
葉阿黎的東域封地,大體上就是后世民國時期的西康省,夾在四川與西藏之間。
眼下吐蕃之所以將這一片領地分封給葉阿黎,從地理上而言,也是因為這一片土地地處橫斷山脈之間,就算吐蕃想要實施有效的管理也很困難。
特別自康延川以東,溝嶺險峻,道途崎嶇,吐蕃就算駐軍于彼,也僅僅只是征收一些物料。且當地土羌部族鬧亂不斷,仔細算起來,駐軍加上平叛的消耗,反而是有些入不敷出。
當然,這一片區域也并非沒有意義,地處唐蕃商道的中心地帶,是吐蕃對外交流、特別是引進大唐物資的重要渠道。控制住了此處,就等于控制住了整條茶馬古道。
若從軍事形勢而言,大唐如果能夠控制東域地區,西進可以直接威脅吐蕃腹心之地的衛藏四茹,北上可以通過生羌領地截斷白蘭羌故地,從而內外夾擊吐谷渾。南下還可以輻射到南詔地區,對山南統治有著極大裨益。
但這些構想,也都只存在于理論中。早在永昌年間韋待價西征戰敗,武則天便曾動念大征蜀中之民以討伐蜀中土羌,從而遏止吐蕃兇焰。但大軍進退、山路開辟,所需要的投入是海量的,謀論多時,最終也只能無奈放棄。
總而言之,這片區域戰略價值雖然不小,但性價比太低。中唐名將韋皋節度蜀中時,雖然大破吐蕃、壯功于川西,但那是在隴右這一重要戰略地失去的情況下、退而求其次的無奈選擇。
如今隴右局面大好、兵事大修,李潼也并不急于在川西開辟第二戰場,他準備通過一些其他的方式去深刻影響吐蕃國內情勢。
兩國交戰,未必只有刀兵,如今吐蕃贊普之上還有一位王母,頻頻征戰丁男損失極大,再加上所兼并的孫波又是一個傳承悠久的女權社會,如果能在吐蕃國中培養出一批拳師,這絕對是一件非常歡樂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