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西地遠,無論我大唐還是吐蕃,俱需借用其域邦國之勢才可成局定勢。西域諸邦諸部,其利或未足可稱,但其人心向背,同樣有左右局勢之功。”
張仁愿久在安西,對于西域局面自然有很深的感觸。西域諸國跟大唐如此龐大體量相比,不過蕞爾小邦,不成對手。
但戰爭從來也不只是軍力的對抗,能不能夠獲得戰場之外的助力,比如情報、給養的獲取,以及各種役力的配合,同樣能夠影響到戰爭的勝負。
張仁愿講到這里,視線一轉,似乎在整理思路,但突然臉色變得有些不自然,不知落在何處的視線快速收回,垂眼望著自己面前的書案,干咳一聲后才又繼續說道:“如今西突厥十姓中,突騎施已是獨大。
此前聯合諸部驅逐興昔亡可汗,已惡我國。所以收復安西一役,勤于助軍,半是贖罪,半是請好,希望安西都護府能助其統合五咄陸部。”
“興昔亡可汗亡于神都,其子出走蕃國,此所謂我棄賊用。但興昔亡可汗久不在部,其勢已衰,如今更領吐蕃之卒回掠故境,十姓部落必人人自警。諸如突騎施之類,若不奮起拒戰,一旦俀子得立彼境,不但要擔心追究舊罪,更恐為我大唐所棄。”
張仁愿講到這里,一直肅然的臉上也忍不住露出一絲淺笑:“蕃國此次偽立俀子,妄圖收并十姓之眾,但此舉卻令十姓更生抗拒之心。四鎮所駐,本有三萬精軍,此前代所未有之壯師,更收十姓徒卒助戰,此次吐蕃入寇四鎮,誠是昏計。若如此王孝杰還不能全守四鎮,才器猥下,殺之不惜!”
聽到張仁愿對西域戰局的分析,李潼也是微微一笑。
吐蕃這個世界警察當的還是有點手生,也不仔細想想,如果阿史那家興亡繼絕可靠的話,大唐又何必在安西四鎮投入龐大的駐守那么多軍隊?吐蕃此前又怎么能幾次出入安西?
雖然說戰場上變數諸多,任何情況都有可能發生,但是一些大勢上的決定因素,還是很難戰術上的機變更改的。
像是早年間的大唐軍隊戰無不勝、攻無不克,但卻飲恨于青海大非川。
雖然在戰術上的確是有副將郭待封的過錯,但吐蕃多年以來消化吐谷渾,論欽陵能夠在吐谷渾境中征發四十萬大軍投入作戰,即便是郭待封當時能與薛仁貴成功會師于烏海,孤軍深入、想要扭轉戰局,也是幾乎不可能做到的事情。
吐蕃在西域,同樣是客軍作戰,同樣不能有效的獲取到當地土著胡部的支持,而且沒有了高原地形的優勢,的確稱不上是大的禍患。
同時,吐蕃這一次打出阿史那俀子這張牌反而弄巧成拙,也讓李潼稍得警醒。接下來他用吐谷渾王族攪亂青海局勢的時候,還是要對吐谷渾境內諸部的情況略作摸查,不要想當然的犯了跟吐蕃一樣的錯誤。
心中閃過這個念頭之后,李潼又意識到張仁愿在言及王孝杰的時候,語氣明顯有些不對勁,僅僅只是分析戰略形勢而已,何至于喊打喊殺?
略作沉吟后,他才又說道:“王尚書克復四鎮,揚我國威于西域,張副端等名臣參成,我對你等安西功士也是長有渴見,今日堂中對坐,使我客席生輝。”
張仁愿聽到這話,臉色沒有太大變化,但眼神卻變化明顯,頗有幾分不以為然,只是凝聲道:“能于西邊稱功稱威者,李衛公、蘇邢公為壯,余者俱草草之流,實在不當殿下如此謬贊。”
如果說剛才還只是隱隱有些猜測,那么現在聽到張仁愿這一回答,李潼算是基本確定張仁愿跟王孝杰有些不對付了,哪怕是一點虛名都不愿王孝杰享有。
不過想到彼此之間的身份,王孝杰為安西大都護、統兵大將,張仁愿則是朝廷御史、隨營監軍,彼此之間職權就有一些對立的意思。而且從王孝杰書信中,李潼也了解到其人是個不拘小節的性格,自然處理不好與監軍的關系,彼此有些積怨,倒也并不奇怪。
但兩人都是名傳后世的初唐名臣,對于他們之間的真實關系,李潼多多少少還是有一些好奇,畢竟八卦之心,人皆難免。
而且等到隴右方面局勢初定之后,他肯定是要繼續向安西方面經營,所以也想聽聽張仁愿這個安西監軍對王孝杰評價如何。
聽到雍王殿下繼續發問,張仁愿終于按捺不住,開口講了起來:“王孝杰氣度淺顯,喜怒動形,量狹性躁,不能容諫……”
李潼一臉認真的聽著,最開始,張仁愿所說王孝杰的黑料還在尺度之內,比如說王孝杰在軍中常私聚甲仗、游獵無度,有的時候軍伍奏事都不知主將何在。又比如張仁愿提出幾次建議,都被王孝杰所否決,只道監軍旁觀軍容即可,勿問營伍行止。
還有就是任用私己,中軍與輜營到處都充斥著王孝杰的鄉曲舊好等等。
李潼聽到這里,眉頭也是微皺。此前在神都城中,他對王孝杰也不失關注,王孝杰風評的確不高。像收復安西那段時間,王孝杰家里廚子都報功著勛上柱國。
各種各樣的問題,的確不少,但還沒有像張仁愿所說的這么嚴重。如果事實的確如此,那王孝杰就不只是不拘小節這么簡單了。身當大任但卻如此恣意,是會出大問題的。
不過既然了解到張仁愿跟王孝杰關系不睦,李潼當然也不會只偏聽張仁愿的一面之辭,而是一邊聽著張仁愿的控訴,一邊不動聲色的揀出案上唐休璟的信件,又認真細閱唐休璟對王孝杰的評價。
“王孝杰唯勇可稱,跳蕩之才,臨機鵲起,不思君王厚授之恩,言則必以己功炫耀。殿下神都匡正之訊傳入安西之際,其人便自稱‘我不在都,何者度量能稱公道?國事當以國士任之’此類忿語。日前更頻集安西諸酋,閉門陰論,不使人知。
殿下既有所問,卑職自當據實言之,王孝杰才拙器小,所趁唯時,得勢則驕橫忘形,失勢則奮而失度,若常任方面,久則必有所害!”
張仁愿一通控訴,見雍王只是垂眼于案,久不應聲,才稍作總結,有些意猶未盡的住口。
李潼聽到這里,才將眼簾一翻,望著張仁愿沉聲道:“我眼下雖然不掌安西軍機,但兼事隴右,專抗吐蕃。安西今將與蕃國為戰,所用不得其人。為軍國大計,若張副端所論俱實,即刻遣使收治王孝杰,你以為是否可行?”
張仁愿聞言后,瞳孔微張,默然片刻,然后才又說道:“臨陣換將,兵者大忌。王孝杰雖諸般不才,劣跡斑斑,但也不折其勇,安西此戰,仍可一用……”
聽到張仁愿如此回答,李潼臉色才微有緩和,并舉手吩咐堂中吏員道:“將左側諸案撤出一席,余者與右列對稱整齊。”
昨夜李潼便在這里與眾將議事到了夜深,雖然事后營中役卒也將廳堂稍作整理,但是這些糙漢子又怎么能指望他們做起這種事情來細致入微。左側的席位較之右側多了一席,擺設也有些凌亂,使得堂中擺設看起來有些不對稱。
張仁愿入席之后頻頻望向對面席案,眉頭頻皺,顯得有些坐立不安。而且在跟自己對話的時候,還不斷抬手去排列案上的擺設。
再聯想其人入見之前,居然還要沐浴換衣,李潼就能確定這家伙是一個強迫癥重度患者。別人習慣如何,李潼本來也懶得理會,現在之所以點明此節,就是在告訴張仁愿,老子精著呢,別想糊弄我!
聽到雍王殿下這吩咐,張仁愿額角頓時涌現冷汗,避席起身,解下幞頭端正的擺在身左前方,然后才頓首道:“卑職與孝杰,性如水火,誠不能共事。此前所稟,或有夸大,但孝杰力唯短競、才不稱大,久則必有懈怠,實在不宜久委方面。如今安西,尚有老唐府君敷衍其劣,一旦安西再勝,王孝杰氣必更驕,更難約束……”
李潼這會兒已經不再是八卦心理得到滿足的快樂,而是真的有些頭疼。
張仁愿說他性格跟王孝杰如同水火,不能共事,這也是顯而易見的。一個是完美主義的強迫癥,一個是不拘小節的真二。性格上已經格格不入,各自職位上還有沖突,真能和睦共處,那就見鬼了。
如果王孝杰真像張仁愿說的這么差,那唐休璟在信中絕對不會對王孝杰評價趨于正面,如今自己分陜關西,唐休璟根本沒有為王孝杰遮掩的理由。
顯而易見,張仁愿是在污蔑王孝杰。可偏偏的,盡管張仁愿所說或多出于偏見,但得出的結論又很正確。
王孝杰其人雖有收復四鎮之功,但兩場大敗,在隴右洮州輕率出擊吐蕃,被欽陵于素羅汗山大敗,這是敗在志驕。與契丹作戰,則是大罪之后被啟用,結果輸在了情急,連命都給搭上了。
張仁愿本職殿中侍御史,而武周一朝的憲臺是個什么風氣尿性,大家都知道。
其人挾私污蔑王孝杰,李潼雖然不悅但卻惜其才,所以才又言語試探一下,若張仁愿贊同此時查辦王孝杰,說明其人私怨為先、國計為后,他就直接辦了張仁愿。
總算張仁愿雖然失分,但卻大節不損。李潼垂眼看著他,略作沉吟后才說道:“上表神都,自辭所職,留在隴右,專事蕃務。積功之后,我對你另有所用。唐將軍數言仁愿令才,我也對你寄望不淺,不要讓親昵者失望。唐家領疆四極,處處可功,難道還錯置不開二三異己之士?”
“卑職多謝殿下包容,身領此恩教,絕不敢再因私毀事!”
張仁愿聞言后長拜于地,肅聲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