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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49 宗枝凋零,唯此秀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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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楊思勖在三月中大王服喪末期便離開了關中,返回神都聯絡故義,以求延緩大王歸都的日期。對于后來發生諸事并當中緣由,自然不知。

  不過就算是知道,眼見公主殿下連連的嘮叨抱怨,也實在不敢反駁,只能低頭受訓。

  太平公主喚來楊思勖,本也沒有什么具體目的,只是情緒化的發泄。她心中積忿,也并非專對李潼一人,拋開這些雜情的不滿,對于這個侄子還是非常的看重,否則不至于有這么多的怨言。

  一通嘮叨之后,心中積郁稍緩,她又指著楊思勖問道:“你家大王交代你的事務,做完沒有?幾時去西京?”

  “已經大概了結,近日便要走往西京。”

  楊思勖又恭敬回答道,沉默片刻后,還是忍不住說道:“公主殿下言教種種,奴往西京之后,自畢陳大王。但私心竊想,斗膽為大王辯白幾句,大王雖只弱冠之齡,但胸懷不乏長計。縱然有失人情的照拂,必定也是因為時勢的逼迫。或有幽隱思量不能細表,但大王為情做事,從不讓人失望。”

  “知他有此長才,所以也是愛切訓深。如果他只是閑庭榮養的豚才,何必要對他念念不忘!”

  太平公主聞言后仍是忿忿難平,稍作沉吟后,才又正色道:“我知他不會蕩失輕重,凡有作為都有自己的考量。但若諸情俱隱懷內,也難免讓關心他的親長不明所以,或生誤會。你這次回到西京,道他諸事細表信中,他在神都不是沒有親徒守望,無謂長久游蕩遠地。”

  “神都如今雖然情勢波瀾未已,但以他舊年謀身之能,絕不會沒有立足之地。反倒是舊情長久失于呵護,舊眷或將轉衰。關中雖是祖廷故在,但乖張之世,循舊不能,他即便再留西京,年淺識寡,能作的規營也是有限,不如回返神都觀情固有。”

  少王何以不愿早歸神都,太平公主閑來也有考量。她覺得比較靠譜的答案應該是這小子覺得西京遠在時局焦點之外,不會受到太多耳目矚望,兼又有唐家舊業的底蘊,所以想要興弄一些人事積累。

  但太平公主覺得這想法還是失于輕率,時局行至今日,關中人物故情游移散亂、已不可恃,少王即便能夠營張籠絡一些,也難作長望。反倒是舊年在神都諸多行跡,讓人印象深刻。勾謀諸事能深入圣皇肺腑,這才是他真正能夠安身立命于此世的最大優勢。

  太平公主最看重的,也是少王這一樁稟賦。近年來在她有心逢迎之下,再加上圣皇本身對親情的不失關照,母女之間關系已經大有緩和。

  但即便是這樣,很多時候太平公主都常有天意高難測的感受,所以對少王舊年所表現出來的機敏,也是越發的看重。

  武氏諸王鵲然于神都中樞之內,瓜分圣皇恩威作其私勢,太平公主看在眼里也很不是滋味。

  她雖然與武攸暨有夫妻之名,但這夫妻關系也尷尬難免,起碼不足以讓她對武家生出什么歸屬感,從內心里是盼望父族能夠站出一個人物來維持一種存在感,河東王這個侄子便是當然之選,且本來也曾經做到過。

  基于這些緣故,太平公主是覺得李潼那些小心思是有些本末倒置了,只有重新邀取圣皇恩眷,才能庇護他穩立世道之中,關中那些舊門自己都已經岌岌可危,更不足以給少王帶來什么助益。

  如今的太平公主,已經不再是舊年陡逢家變的彷徨婦人,維持戲場的同時,待人接物漸有閱歷,對人對事也都有了自己的看法。

  她看重這個侄子,也想對其施加更多影響,將之導入正途,做真正該做的事情。

  略作沉吟之后,她便又說道:“那小子自恃人譽,興弄風月,也無非少年輕狂。他有這樣的雅興,總不好在人勢上過分冷清,稍后我家阿郎打點行裝,你便隨他同赴西京,去罷。”

  打發走了楊思勖,張夫人上前說道:“長途行旅實在苦累,阿郎筋骨稚嫩,怕是不禁。河東大王私計固執,卻不領會親長善教,公主殿下何必要勞使郎君去遠行助興?”

  “宗枝凋零,唯此秀實。我不顧他,還能顧誰?阿郎年齡不小,既無父蔭仗勢,就該自己勤于人情,常年圈禁在家,只對二三婦人,就算安然成長,也只是一個廢料。”

  太平公主嘆息一聲,轉又發問道:“這個閹奴楊九,在都中訪舊敘情,走動都是哪些門戶?”

  “他是司宮臺楊老翁的假子,河東大王使他歸都,想來也是貪顧一點出入禁中的便利。在外走訪幾家,倒也沒有什么值得分講,無非舊年傍勢王府的幾名衙官,也都不在顯職,另有南市一些商戶……”

  張夫人細言一番,不免感慨道:“如今神都這一潭沸湯,南衙相公們都朝不保夕,那位大王舊年鋪張的一些官勢也多數掃除,想要再回神都恢復舊態,哪有那么容易啊。”

  “阿姨這么說,那就太小覷我那侄子了。他的長計鋪陳,不是你能度量的。”

  太平公主聞言后便笑了一聲,然后說道:“楊九走訪那些人,俱列細則,稍后讓家人逐一聯誼。他久不在都,人情浮舊,我總要幫他鞏固一下。能被他雅賞的人物,總有可觀,也省了再去明辨賢遺的眼功。”

  講到這里,她又嘆息道:“講到眼量長遠,這小子也真可以自夸。司宮臺一眾中官久閑,楊沖卻因舊年事跡,兼領鷹坊、閑廄,助事羽林、千騎,不是事外之人。我聽說楊沖兼領閑廄,還有韋團兒的言功加助。”

  楊夫人聽到這話倒是一驚,瞪大眼嘆聲道:“河東大王于禁中情勢經營竟然如此深刻!”

  “呵,法王座下亂講經,深刻與否,也只在天意一念。陛下對她這個孫子,還是有關懷的。他所迎湊諸事,從不是一時閑趣,否則你以為大進大退這一份從容,是人人都能有?”

  太平公主講到這里,便站起身來行回內室,換了一身鮮艷衣裙,便吩咐張夫人道:“準備車架,收撿幾份奇物作禮,咱們入宮。”

  女皇如今居在上陽宮,太平公主儀駕過了天津橋后便沿御道向西而行,不多時,便進入上陽宮中。

  初夏之際,上陽宮花木正繁,處處美不勝收。太平公主于宮門外下車,一路游賞,不知不覺便抵達了本枝院,身穿一襲青色圓領袍并結幞頭的上官婉兒闊步迎出,見到太平公主便笑語道:“陛下正居殿理事,公主殿下若無急情上達,不妨居此短候,膳時再入?”

  “我只是閑人貪景,哪有什么急情上達,便在這里叨擾才人片刻。”

  太平公主手拉上官婉兒,并往本枝院內行去,同時有些疑惑道:“一路行來,所見人少,是不是宮人偷閑?”

  上官婉兒聞言后稍作遲疑,但還是如實說道:“薛師正在麟趾殿宣講經法義疏,宮人在閑者,都往彼處聽講。”

  太平公主聽到這話,眉頭頓時皺了起來:“只怕浮人妄語,正經說邪,誤人誤己!”

  “公主還請慎言。”

  上官婉兒聞言后下意識張望左右,又對太平公主低聲說道。

  太平公主眸光轉為復雜,輕嘆一聲:“閑言久積肺腑,除了真正知心的摯友,我又怎么敢人前宣說。”

  她對薛懷義心存怨忿,還是源于薛懷義舊年對她前夫薛紹見死不救。

  類似怨恨,還有針對詐她入宮軟禁的上官婉兒。但幾年交往下來,也多得上官婉兒游走母女之間,才讓她與圣皇關系有所改善,這一點遷怒的舊怨自然也就漸漸打消。

  不過對于薛懷義,太平公主真是越來越討厭。其人冒籍薛氏,已經讓她對前夫多懷愧疚,生死關頭避不搭救,也讓她對這個賊僧難有好感。

  但如今的薛懷義已經不是舊年帷中弄臣,幾次領兵出征,突厥都未戰先退,雖無確鑿事功,但也無有敗績。在有心人渲染之下,圣皇是真的將薛懷義目作一員福將,恩寵更濃。

  太平公主縱使積怨,也不敢輕作是非挑撥,破壞好不容易融洽起來的母女關系。

  上官婉兒將太平公主引入本枝院閑廳,然后便告辭匆匆離去。

  女皇履極之后,她們這些禁中女官們也連帶著水漲船高,所需要負責的事務更加廣泛。上官婉兒家學深厚,又是直從掖庭提拔的罪戶之女,與外廷更少聯系,所以也就更得圣皇信重,漸漸超過幾名直案的御正。

  太平公主坐此廳中,也并沒有閑著,這座偏廳是上官婉兒專有休憩的場所,各類布置也都頗合雅好。

  太平公主小顧片刻,擺手示意張夫人將帶來的禮物擺設起來,自己走到臨窗書案下,將上官婉兒文稿小作翻看,并在其中發現新從西京傳入神都的河東王兩首新作《長相思》并《透碧宵》。

  觀此紙紋素雅馨香,筆法秀美細膩,顯然可見主人抄錄之用心。太平公主將此展開并對張夫人揚了一揚,嘴角微撇作一個怪笑的鬼臉,也不將之收回匣簍,就這么壓在案上靜待上官婉兒返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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