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月大酺,初五太后與皇帝御明堂,饗宴諸爵、散、勛并諸番使節。初六皇帝便缺席,太后獨御明堂,饗宴中樞三省六部并諸外州刺史及使者。
初七人日這一天,與會主要是諸寺、監并各藩邸官屬僚佐。
按照這一禮程安排,李潼等兄弟三人俱王,應該是需要參加初五大酺正禮。但根本就沒有人通知他們參禮,還是要靠人日獻樂這件事擠進初七的禮程中來。
很多事情都是一種無言的默契,無需明言,大家也都明白,這三王就是樣子貨。
外廷百官抵達明堂前,將要登殿參禮,薛懷義眼下也是官爵在身,同樣也需要排次登殿。因此在安排樂部眾人集在廊殿側邊之后,便匆匆轉出下殿去匯合百官。
他沒有問三王是否要登殿參拜,李潼也沒有爭取。有的事該爭,有的事不該爭。他們兄弟出現于今日禮事,本來就是尷尬,無謂再爭非分。
況且萬象大曲這個馬屁還沒有拍響,在此之前,即便是見到武則天,李潼也覺心里犯怵,不知該要如何自處,于是便與兩個兄長安心與樂部眾人待在一起,等待大禮正式開始。
這會兒,外廷諸眾早已經在殿前空闊之地隊列分明。薛懷義下殿行來,自有禮官將他導引到自己的位置上,不用說自然也是位列頭排。
三省六部確立之后,九寺正卿雖然已經不再是執政大員,但品秩還是保留,排在前頭仍是一個個紫裝大佬。薛懷義脫下裹在身外的披裘,身著紫紅僧衣,在一眾紫裝大佬中顯得分外扎眼。
朝野內外對于薛懷義是什么人自然也都了然,此際其人加入隊伍,也都少有人攀談問候,眾目睽睽之下,還是要維持一些體面。
但這當中也有一個例外,眼見薛懷義行來,紫裝隊伍中也有一個人離隊相迎,那就是新晉天官尚書武承嗣。武承嗣雖是省部高官,但幾日大酺未有一日落下,自然也不會有人跟他計較這種小節。
“儀門列行,不見薛師尊駕,讓人彷徨。念及薛師今日創設莊雅,稍后登殿入禮,一定要莊重聆賞。”
武承嗣微笑上前,抬手虛引。
看到武承嗣,薛懷義便想起武三思此前氣急敗壞的隱責,心中便有幾分不悅,閃過武承嗣立于隊伍中。
武承嗣見狀自然有些尷尬,笑容都隱隱有些僵硬。距離登殿還有一段時間,他便離開隊伍幾步,視線一轉望見不遠處率眾列行、整頓秩序的武攸暨,上前問道:“薛師為何見我面寒?”
聽到這一問題,武攸暨臉色也是一變。此時距離糾紛過去已經大半個時辰,他之后也隱隱回味過來,別管神皇是何心意,當時他們武家一個春官尚書、一個禁衛將軍出面,卻仍沒有將三名少王逐出禮堂,落人眼中,便要笑他們軟弱無能。
現在心中雖有懊惱,但卻已經于事無補,神皇寵婢韋團兒都出面代表神皇斥問武三思,他此際若再入廂殿逐走三王,那就是真的在打神皇的臉了。
將此前糾紛小作講述,武承嗣聽完后臉色陡然一沉,頓足冷哼:“蠢,這種小事,該你等尊貴之身出面處理?塘底蝦蟆,即便逐走,都要沾染一身爛泥!這個三思真是不知輕重,難怪神皇如此斥他!”
武承嗣此前一直在則天門與百官列隊候入,因是不知此事,此刻聽完,對武三思和武攸暨也是大為不滿。與那種卑流人物對話都有失身份,鬧騰半天居然還沒將人趕走,實在不知所謂!
除此之外,他心里也同樣生出對薛懷義的不滿,平日里給足你面子,送足了禮貨,這種時刻不僅拆我臺,還有臉給我擺臉子?真當我武家是你干外甥!
心中這么想著,武承嗣沉著臉行回隊伍,視線乜斜打量薛懷義幾眼,繼而低語道:“未知薛師交游廣闊,諸流俱用,備成雅事。”
薛懷義聞言后冷哼一聲:“天官不必邪言諷我,我要交游何人,自有主見。倒是你家閑人虛長,德才全無,遭辱于人,反來怨我?少王一言托我,他不是不敬你家,只是三思體位不正,不配敬重。此等人物,在家則……”
武承嗣負氣而來,可是聽到薛懷義轉述永安王一番話后,眉眼漸漸舒展開,特別聽到“門風門義、不在于他”之類言語,心中的悶氣更是削減許多。
“隨口一說,只是好奇薛師雅量容人,今聽薛師轉述,那少王雖然輕浮失禮,倒也不是全無分寸。這也難怪,能入薛師法眼得于提攜者,總有幾分可觀。”
略作沉吟后,武承嗣再開口,語氣已經緩和許多。
薛懷義仍是不假辭色:“你們兄弟心意如何,我不在意。我自有榮寵之用,也不會涉及那些繁雜人事。今日獻樂,是我領銜。但事后余者,你們不要來煩我!”
“那是自然,自然。”
武承嗣呵呵一笑,閃身退回隊伍之內。如果不是什么大是大非的爭端,他也不愿與薛懷義翻臉,尤其不值得因為三個無聊閑流影響彼此關系。既然薛懷義已經表態,他更不會糾結于此。
不久之后,禮鐘聲響起,隨著贊禮者喝唱聲,百官登階,魚貫而上。
殿階最上方,春官尚書武三思與司禮卿分立左右,導引百官入殿。當武承嗣行至武三思身側時,轉頭橫其一眼,眼神中充滿了不滿。武三思被這一眼瞪得有些發懵,然后臉色變得更加難看。
廂殿內,李潼等兄弟三人同樂部眾人一起被隔絕在殿堂側后方的邊緣,層層帷幔垂下阻擋了視線,不能見群臣登殿的場面。
鼓吹諸樂響起,宣告著神皇并近侍諸眾抵達廂殿,之后便是山呼贊拜之聲。帷幔后一眾樂部人等也在禮官的指引下,向殿中御座方向再作遙拜。
李潼跟隨著眾人一板一眼的進行著參拜大禮,心情可謂忐忑又微妙。一方面激動于與武則天這一帝國實際的最高統治者,距離得到前所未有的拉近,不過幾層垂帷與不足十丈的距離。另一方面則感慨于,這么短的距離便是人前人后的兩個世界。
大殿中除了鼓吹樂聲之外,尚有群臣起伏雜亂聲響,在這空闊的大殿里面傳播回響,營造起一層莊重肅穆的氛圍。
腦海中諸多雜亂思緒不提,聽到這些聲音,李潼卻又冒出一個新的念頭,這大殿布局自有聚音、攏音的效果,一會兒大曲上演效果應該不錯。
他用種種雜亂的思緒去沖淡心中的緊張,大殿中典禮已經正式進行起來,李潼并沒有聽到什么高傲冷酷的聲音說“免禮平身”,只能聽到禮官們稍顯呆板干癟的語調,似乎在朗誦一篇艱深晦澀的詔文。
因有垂帷阻擋隔音,李潼聽不清楚那些詔文的內容,但想來也知無非在英明神皇領導之下、國力蒸蒸日上、諸君努力共勉之類。
誦讀詔文的時間不短,李潼也漸漸聽出一些味道出來,每誦讀到一定的節點,群臣就要起拜山呼,當整篇詔文讀完,殿中便也沒有了別的雜音。
而在這個過程中,樂部眾人始終都要跪拜在地,不能起身或抬頭。禮定尊卑,大殿中進行的禮儀那是大大小小統治者們之間的游戲,樂部諸眾例屬賤籍,連參與其中的資格都沒有,只能默默地不斷以首叩地。
鼓吹樂停,殿中群臣悉數入席,直到這時候,大殿中才響起一個聲色渾厚的女聲:“百官用勤,社稷祝幸,典合古禮,酒食俱備,與諸公饗。”
李潼本以為拜禮已經結束,兩手剛剛撐離地面,隨這聲音響起,帷幔之外又響起一串的起拜聲,心中不禁大生感慨,這些當官的混頓飯吃可真不容易。
禮數再冗長,總算是有了一個結束,這時候,初升的朝陽光線已經打入殿中,但卻令帷幔之后的這一處空間光線更顯幽暗。
兩名禮官引領一部立部伎登殿行祝酒樂,賜爵布餐,一番往來,時間又過去了小半個時辰,終于近畔響起禮官低喝聲:“樂部列行,登殿獻樂!”
李潼聞言后,精神頓時一振,站在他身后的李守禮卻驀地一拉他衣角:“巽奴,你、你緊不緊張?”
“去吧去吧,多日勤習,用在此際。滿堂人眾,你只當無物。”
李潼拍拍他肩膀,小聲打氣。兄弟三人,各有所用,李守禮需要入奏琵琶,李光順則需要與禮官協調樂部登臺秩序。至于李潼則就作為獻樂者,等到大曲演奏完畢與太樂署諸眾登殿邀賞。
諸樂者自帷幔后魚貫行出,李潼站在帷后,聽到殿中不斷響起控制不住的短促驚嘆聲,心中不免一樂。想必是樂部人眾實在太多,已經遠遠超出這些人的固有認知,人多勢眾架勢足,要的就是這種效果。
隨著占比最多的各器樂伶人登臺,此處空間就變得漸漸冷清下來,李潼左顧右盼,發現在人群之后還站立著一些女官,上官婉兒赫然就在其中。
他抬手打了一個手勢,并向對方點頭致意,但上官婉兒只是側首瞥了他一眼,視線則在其腰際香囊處留頓幾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