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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72 天賦異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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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到沈佺期一臉的驚容掩飾不住,李潼只是微微頷首,并不開口作答。

  沒辦法,擔心一張嘴笑出聲來,那就太不高冷。

  果然文抄炫技,是要在懂行的人面前顯擺,才會有加倍的喜悅。比如此前因顏體筆法事情讓歐陽通因此大鬧鳳閣,雖然至今想來還難免心有余悸,但除此之外,也是有一種得遇知音的美滋滋。

  現在沈佺期又是這樣一幅難以置信的表情,李潼心內也是暗爽不已,但也在告誡自己要淡定,只要能夠保住小命、浪出大內,未來世道士流此類驚喜,必然陸續有來,眼下才哪到哪。

  對于自己一首詩抄引來沈佺期,李潼也不感覺意外,還真就是王八看綠豆,對上眼了。如果換了其他對詩歌藝術表達有著更高要求的詩人,如陳子昂之流,他要說自己的詩作有多高明,那真是要被呸一臉。

  不過就算今天陳子昂來,李潼也不露怯。你詩壇健將又如何,我都在你這條藝術道路的終點趴窩很久了。高手寂寞,一敗難求,這種境界一般人還是不好體會。

  至于沈佺期,那就是標準的御用文人,對于詩歌貢獻主要還是體現在律詩體例格式的研究探索上面,簡而言之形式美。明代臺閣體,體制之美那真是無可挑剔,匠意十足。

  同樣是拍馬屁,你還在路上探索,我已經連自己都拍暈了。在應制詩這個本就個性缺乏的題材范圍中,近千年的技術積累所形成的這種境界代差,那不是一兩個人詩情才趣能夠彌補的。

  就算是偶有詩才勃然的佳作,能夠超過這種技術積累的差距,但在水平線體量上,照樣能把你秒的渣都不剩。再說誰還沒有一兩首壓箱底的佳作,王維、李杜寫起應制詩來,那也是得心應手。

  沈佺期觀佳作而心喜,興致勃勃而來,但在得知這一篇體例之雅正、在他看來自己都隱有不及的曲辭,居然是眼前這位少王寫出,驚詫之下,一時間反倒忘記了該說什么。

  雙方俱都沉默,氣氛便有些尷尬,還是李潼開口請沈佺期入席,態度在禮貌之外也透出一絲親切。眼下的他,所思所想、一舉一動,全都是出于功利,既然沈佺期來到了內教坊被自己看到,心中少不了一番盤算。

  對沈佺期這個人,包括與之齊名的宋之問,李潼都興趣不大。他就算有什么名人癖,也沒時間見人就作攀談。這樣的御用文人,他們能發揮的作用,李潼自己就能打包都干了,在他看來還不如鐘紹京的價值大。

  不過還是有一句話叫縣官不如現管,別的不說,單單沈佺期自陳直太樂署選詞事,就足夠讓李潼對他親近有加。更不要說此人待制年久,常年充當武則天的御用文人,可以說沈佺期的藝術理念,一定程度上就代表著武則天的審美愛好。

  “小王久在禁中,不知沈員外仍執樂府事。此前淺才難耐,并受薛師鼓舞,狂念偶發,要制宮商新聲一較古舊。如今看來,倒是小王大大的不自量,樂府自有俊才,何須閑人露拙。”

  講到這里,李潼又微笑著望向沈佺期,繼續說道:“但總是情難自棄,趣力一擲于此,總是盼望能得方家一賞。今日員外至此,忐忑請教,請員外不要惜聲,良言警我,是否句讀不堪,難作示人?”

  “唔……嗯?”

  沈佺期低頭沉吟,仍有幾分遲鈍,聞言后才抬起頭來,稍作斟酌之后才開口說道:“大王實在太謙虛,曲辭入案之后,卑職捧卷恭賞,只覺體例正直,章辭典雅,覽諸館閣,實在少有媲美……”

  李潼聽到這話,眉梢頓時一揚,他倒是能理解個花入個眼的意思,但仍沒想到沈佺期對他這篇曲辭竟有如此高的評價。畢竟文人氣酸,難免冷眼相輕。

  不過再一想,他自己除了文人騷情之外,本身還是一位宗室郡王,與沈佺期之間也沒有什么競爭的味道。如果這篇曲辭出自宋之問之手,無論體制再美,于沈佺期眼中只怕也要打個折扣。

  “員外謬贊,守義真是愧不敢領。年齒淺幼,舊受學于家,不久制藝內館,所學尚是微薄,才思不過卑鄙,豈敢較勝館閣群長。所以斗膽制此雕蟲,無非意氣有感,情不能耐,發乎于心,雕琢于筆。也知員外雅量高風,美言提攜,或不及于所言一二,予心也是喜甚。既然員外嘉言慰我,萬象此曲應是可奏?”

  “如此曲辭,若還不能入樂,更有何辭可入?”

  永安王態度如此有禮,沈佺期自然也不好端什么架子,于是便笑語回答道。

  他不是不知永安王身份,只是自身不過一介詞臣,對朝局紛爭介入沒有那么深。再說就算沒有薛懷義這一層關系,單憑曲辭優劣,沈佺期也覺得足夠入樂。

  只是他即便有夸贊,仍只針對曲辭本身,因為內心對于這曲辭是否永安王所作,仍然有所保留。

  他是上元二年進士及第,當時不過年在十八歲而已,可謂國朝少俊翹楚,第一流的文辭人才,自度就連當年的自己,都無法制此華篇,對永安王這宗室少閑的才趣,也就自然難免有所保留。

  聽到沈佺期的回答,李潼自是心喜,抬手召來部頭康多寶吩咐道:“樂府已經采辭,康部頭速取副簿與白丞等協律入樂,傳習音聲。”

  說完后,他又轉對沈佺期笑道:“此部萬象大曲,是為新年大酺獻制,禮期彌近,實在不容拖延,倉皇行事,倒讓沈員外見笑了。”

  沈佺期聞言后,也有幾分好奇,開口問道:“大酺據此不過匆匆月余,曲章不知定律幾番?卑職也是愛此辭麗,猶恐趕制不及辱沒曲辭……”

  “倒是忘了,員外久歷樂府事,自為此道賢秀。不知員外可有暇趣,留步于此為我小施玉斧?”

  李潼也是又想起來,沈佺期可不只是一個律詩大手子的御用文人,進士及第后解褐協律郎,歷事多年,可謂此中專才。像是剛才隨口提議,便讓他打開一個新的思路。

  他的辭得到認可,已經可以放心,但是在曲式方面還是有些信心不足。如果能夠得到沈佺期這樣的高才把關賞鑒,無疑是更有保障。

  “觀大王布設器樂,章法有度。卑職事外閑人,倒是也想近窺全才,還望大王勿厭。”

  沈佺期倒是對永安王制曲興趣不大,心中念念不忘還是想搞清楚那篇曲辭究竟是否永安王所作,聞言后便也點頭應承下來。

  李潼聽到這話,心情自然更加暢快。說起來他來到這個世界這么久,除了家人們和歐陽通那種遠程操作,還真是第一次有人主動往他身邊湊。雖然蓬戶久塵、無人問津,但他大唐郡王李守義,不是臭狗屎!

  對坐閑聊幾句,李潼又吩咐樂工繼續上演幾段此前所挑選的曲律。雖然沈佺期夸他已經是章法有度,但他自知是個什么貨色,覺得還是要讓專業人士來聽一聽才更穩妥。

  沈佺期安在席中,側耳傾聽,雖不言語,但卻眉弓頻顫,看得出是有一些感受不吐不快。

  李潼坐在一側,則作洗耳恭聽狀,對于自己這個包羅萬象的編曲思路本來就不太抱有什么信心,沒能從沈佺期臉上看到什么驚艷神態,倒也并不感覺失望。哪怕是還得大刀闊斧的劈砍雕琢,也得先提供一個足夠臃腫的材料本體不是。

  幾曲奏完之后,沈佺期稍作沉吟,然后才徐徐開口,所言卻非針對樂曲本身,而是講起了不同樂器、曲風之間的淵源與差異。

  李潼也算是聞弦歌而知雅意,聽到沈佺期這么說,便明白了他拼湊起的這幾段樂章是有些灌耳朵的。講起詩歌,他倒可以教一教沈佺期,但講到自己不擅長的領域,還是要虛心接受。

  沈佺期對樂曲本身興趣便不大,及至對談起來,又發現永安王幾乎沒有什么音律基礎,心中難免狐疑更深。須知曲辭本身便是需要協律的,永安王樂理知識這么匱乏,能夠創作出那么典雅工整的曲辭?

  心念一動,他便嘆息一聲,轉又說道:“聲辭協律,只是曲辭根本。大王筆工辭麗,想來也是厭極卑職這些牙慧舊聲?”

  李潼聞言后便笑起來,臉上帶著幾分自嘲:“人事或有難言,但也可作撿訴。小王幼來雖喜律呂,但深居謹慎,卻少操絲竹之器。偶作娛情者,野歌徒唱,五音占在一口,聲辭也都由此而出。因不通宮商,制藝才務求平仄調式,見笑大家……”

  沈佺期所意指的這個問題,李潼也早有考慮。他要靠文抄混日子,結果連基本的律呂格式都不是太懂,難免不能取信于人。基本的技術都不過關,更不要說更高一級的詩趣意境。

  他所講的這個理由,正是后人在研究詩歌的問題。因為沒有曲調的搭配,只能更加專注于聲辭的琢磨。這個標準,要比聲詩協律更加的直觀簡單。

  類似平仄仄平之類的變化,李潼最初接觸唐詩的時候都有些不理解,就這么簡單的律式變化,值得幾代人上百年的摸索完善?

  但隨著了解越多也越明白,所謂的平仄格式,只是方便法門,詩的才情韻意才是精髓所在。失于協律的問題,并非后世才有,古樂的丟失是一個逐步加深的過程,所以詩這一題材逐漸發展,成于工整,毀于氣象,以至于格律之外,再無其他。

  可是現在,李潼是身處于一個曲辭完善的時代,我不通律呂,只押平仄,居然還佳作頻出,你說氣不氣人?這大概就是天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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