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神經內科的第二周,張天陽過的有些無聊。
興許是覺得他只剩一周了,再給他分病人不太方便。
興許是怕萬一給他分了病人。他再來一個買一送一。
總之,張天陽手里一直只有兩個病人。
宋長空手里的三個病人也沒變過。
69床白肺的大叔,在持續三四天的呼吸困難之后,竟然漸漸緩了過來。
入院八天之后張天陽給病人叫了個床邊胸片,圖像出來,然后大家驚奇的發現又能看到肺了!
當初的“白肺”視野一片白茫茫,震驚了一群人。
如今的肺部看著頗有些“撥云見日”的感覺,白茫茫的東西已經退到了只占據大約一半肺葉的地步。
竟然也讓一群人驚掉了下巴。
張天陽這些天隱約聽到了不少白大褂們的小聲討論。
“還真的好起來了,你們看這個胸片,都黑回來了,還有這些感染指標……”
“好強,這是我第一次看到白肺并呼吸衰竭的病人被救回來……”
“你們醫院以前也有碰到過白肺的?”
“有啊,呼吸科那邊每年都會碰到幾個,馬上就往上級醫院轉,但是最后聽說都救不回來。”
“誒呀,還是東方醫院的醫生厲害,長見識了……”
“不瞞你們說,我最開始覺得這個病人救不回來的,兩個老師杠上的時候我還覺得他們倆那是在爭著負責……”
“聽說張老師還是個實習生?”
“你管人家是什么職稱,知道他厲害就是了。”
“也對,咱們這群主治,還有宋主任,在這叫誰都得叫老師……”
“但是張老師真的厲害啊……”
69床的好轉,引起了局部地區的一小片騷動。
但也只是那兩天里,他病床旁邊時不時有好些白大褂輪流出沒。
每天的探視時間,69床的家屬們也都會從腦電圖室入口擠進半個身子,跟“近在咫尺”的患者隔空交流。
一家人,從最開始的各個掛彩,滿面愁容,到最后,漸漸重新振作。
看著患者一天天明顯的好轉,聽著張天陽時不時跟他們談一談指標下降的趨勢,家屬們的眼里都充滿了希望。
76床的老太太情況也在穩定的好轉。
腰穿已經從第一周的每天一次,改成了兩天一次,最后變成三天一次。
抽出來的腦脊液也從暗紅色,漸漸變為橘紅,再變為淡淡的帶點黃。
跟正常人清亮顏色的腦脊液,已經很接近了。
老太太的家屬,也就是那個抄宣傳欄的老頭,依舊常常在iu門外游蕩。
連續抄了那么多天,宣傳欄的所有東西都已經被他抄的一點不剩。
他就拜托老太太的管床醫生宋長空,再給他打印一點跟老太太的疾病相關的各種知識。
張天陽幫著跑了這個腿,把一疊帶著打印機的溫度的A4紙遞過去的時候,看到了那張布滿了溝壑的臉上的笑容。
“謝謝你們啊……”
很認真的道謝過后,老頭一手捏著打印紙,一手在自己的破布包里掏了半響,然后掏出了那一疊布滿字跡的抄寫紙。
顫巍巍的把兩樣東西都妥帖的放到小護士們專門給他讓出來的一小塊桌子上之后,他又掏出了那只油墨已經用掉了半管的圓珠筆。
然后,臉貼近打印紙,去看上面的那些字跡,再一點點的抄錄在自己的抄寫紙上。
小護士們在旁邊嘰嘰喳喳的干著自己的活,配藥,注射,來來去去。
偶爾會看看老頭。
看他半個身子都要貼在桌子上,認真的抄寫著,但同時又注意著不敢霸占太多空間的樣子。
然后繼續,來來去去。
張天陽默默的在旁邊看了挺久。
最終,他沒有詢問,也沒有打擾。
或許,為自己的老伴抄寫資料這件事情,對于老頭來說,是一種儀式吧。
78床紋身青年已經進入了清醒狀態。
但是因為骨折的原因,他還不能亂動。
傷筋動骨一百天,更何況他這是斷了好些段。
左手臂上的外骨架牢牢限制住了他手臂的移動。
患者每次開始震顫的時候,不僅氣墊床會咯吱咯吱,外骨骼也會叮叮咣咣。
但,終歸是醒了。
醒了,就有希望。
中年男人每天固定的探視時間都會站在他那個固定的探視點,直直的望著里面的病床,然后給他的兒子打電話。
他很開心,因為現在,電話里偶爾會有點回應了。
80床的老頭依舊每隔十幾分鐘就開始做一次“搖頭復健”。
主治醫生查房的時候又說了一次,這樣搖頭沒用。
回應他的,是一陣咯吱咯吱。
這個病人的家屬張天陽不熟。
但是聽小護士們說,也是一家子很樂觀的人。
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
李倩敏每天都很努力的在做復健。
每次探視時間,她的病床前也終于有了人影。
雖然還是沒有旁邊那些病床三三兩兩的家屬那么熱熱鬧鬧,但是她應該是滿足的吧?
小護士們很八卦的去刺探了情況,張天陽也就隨意的聽了兩耳朵。
聽說,她們倆在商量,怎么樣才能跟那個男人離婚。
嘰嘰喳喳的小護士們提了很多意見,但似乎都沒什么可行性。
最后,兩個女人竟然直接聯系到了出事的那家醫院。
李倩敏的老公想多要點賠償金,所以一直在跟那家醫院扯皮,咬死了一個數字不松口。
而女人過去,直接開了那個男人咬死不松口那個數字的一半。
而要求是,那家醫院必須幫助他們,把患者的故事改編成小故事,博取社會同情,然后請律師,打官司,跟那個男的離婚。
得到這個消息的時候,一群小護士小醫生們都很唏噓。
但這是病人自己選的路,當年是,現在也是……
國慶節的存在導致張天陽的實習期多了兩天。
這是因為每個小組實習生們的輪轉進度不同,教務處怕一些小科室,比如皮膚科這種,只用待一周的,直接輪空。
索性順延了一周。
九月份的最后一天,下午五點四十,張天陽在iu病房里轉了最后一圈。
看了最后一眼病人,問了最后一次病情。
然后什么都沒說,向往常一樣,往休息室走去。
“要準備輪轉下個科室了?”
宋長空在休息室門口碰到了張天陽,聊了兩句。
“嗯,要換科室了。你呢,宋老師,還要呆多久?”
“我還有一個半月。”
宋長空咧嘴笑,然后伸手,“很高興認識你,張醫生。”
張天陽伸手,握住,“我也是。”
把白大褂窩起來,放進塑料袋,再放進包里。
張天陽跟平常任何一次下班那樣,走出休息室,穿過走廊。
“張老師。”
“張老師下班啊。”
“張醫生。”
路過的小醫生們客客氣氣的打招呼。
相熟的家屬們也跟他打著招呼。
“張醫生,下班啦。”
中年男人不知道什么時候跟抄寫資料的老頭混熟了,兩人正在一起聊些什么。
老頭也看到了張天陽,揮招呼。
李倩敏的家屬似乎不在,白肺那個病人的家屬倒是整整齊齊,看到張天陽,熱情的招呼著。
“張醫生,要不要吃點水果?”
正好是醫院的飯點。
整層樓里都飄蕩著食物的香氣,叮叮咣咣的聲音來自飯盒和鐵勺子的碰撞。
張天陽想了想,笑了笑,“好。”
伸手從對方遞過來的一大袋水果里隨手拿了一個。
發現是一個蘋果。
長的有些偏黃,個頭也只算中等。
但張天陽反而笑了起來。
他沖這些病人家屬們一一點頭,然后揮手,離開。
身后,傳來家屬們的招呼。
“張醫生,走了啊?”
張天陽看過這些病人的病歷。
有的家在羊城,有的不在。
有的還在粵省,有的是千里迢迢轉來的。
他不知道那些病人到底哪一天就會突然出院。
也不知道以后還有沒有機會見到他們。
但也沒有出言道別的意思。
他已經做好了交接,明天開始,會有新的醫生代替他,成為新的管床醫生。
或許比他帥氣,或許比他活潑,或許比他負責。
但也差不離多少。
本就萍水相逢,對于患者和家屬們來說,也不過就是換了一個醫生的事情。
或許跟在他們在飯店吃飯,換了一個服務員上菜的情形,也差不了多少。
于是張天陽只應了一聲。
“嗯啊,走了!”
然后再在心里默默說上了一句 “祝君安好。”
愿你們出院之后,健健康康,此生再也別相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