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場的推車、騾車形制各異,只是看起來都粗陋得很,顯然都是小商小販趕過來的,有些車身并無遮蓋,邊上還守著一兩個人搬搬抬抬,把一袋袋糧谷往牽頭運送。
見得里頭這般場景,劉大這才放下心來,知道沒有找錯地方,忙將自己的車子朝著小門推去。
才進門,就有個人叫他道“且住,哪里來的?”
劉大聽那聲音有些熟,轉頭一看,卻是里頭門邊搭了個棚子,那棚子下頭排了一條長桌,桌上擺著筆墨紙硯,桌后坐了兩個人,說話那個兩鬢斑白,嘴巴上邊胡須稀疏,果然是個熟人。
他下意識喊道“徐二哥?”
對面那人也愣了一下,站起身來,問道“你小子,怎么跑到這里來了?”說到此處,卻是又捋了一把自己的胡子,“是了,你那鋪子在新鄭門外頭,正是隔槽坊管的地方。”
劉大聽得沒頭沒腦的,左右見得無人,便把自家車子推到一邊,問道“二哥不做買賣,怎么跑到這里來了?”
他看那徐二身上穿著制式服色,一時有些把不準,又問道“難道進衙門當差了?”
言語之中,頗有些艷羨。
雖然現在還不曉得這隔槽坊是怎么運作的,然則畢竟管酒事,當得上是個美差。
徐二從前一樣只是個走街竄巷的沽酒郎,日子只能算過得去而已,眼下撞大運進了衙門,再不用在外頭刨食,怎能不叫他羨慕。
徐二忙擺手解釋道“哪里有這個便宜給我撿。”
一面說,一面招手叫他過來,問了他鋪面詳細位置,又問大名,復才轉頭同邊上那人說了。
一旁的卻是個后生模樣,約莫只有十六七歲,嘴上稀稀拉拉長了幾根胡須,一臉的稚氣,他按著徐二所述,在嘴上呵了口氣,往桌面的冊子里翻翻撿撿了一會,自里頭撿了個文冊,查到其中一頁,復才問劉大道“是大名喚作劉得兩,酒鋪子在新鄭門柳條街丙六的?”
劉大點頭應是。
那后生便提筆在文冊上畫了記號,往后頭空白處填了幾筆,繼而拿出一根竹簽來,在簽上寫了個數字,遞給劉大,正待要解釋,一旁的徐二已是攔道“我來同他說就是,秀才公你在此處坐著。”
劉大就看著那后生又坐了回去,這大冷的天,一面搓著手,一面翻看桌上的書,口中念念有詞,聽著像是在誦背什么文章。
他一時肅然起敬,去邊上推車時手腳都放輕了,話也不敢大聲說,等走得遠了,才小心翼翼朝著后頭看了一眼,又問那徐二道“這是哪里來的秀才公,怎么大冷的天竟是坐在外頭吹風?”
徐二道“是西山書院的,姓張,今日這張秀才同我一起值門,自然要在外頭坐著。”
他看劉大一臉的疑惑,就指著遠處一大排屋舍,解釋道“這隔槽坊里頭許多事情要做,等走近了我再同你細說。”
兩人推著車子往前頭行,臨到一處屋舍旁,屋檐下居然又擺著許多桌案,七八個人各自據桌而坐,坐上全是十幾二十的書生。
還不待他們走近,靠得最近的那一人已經站了起來,接過徐二遞上的竹簽,問道“這是要釀什么酒,帶了多少糧谷?”
劉大一時有些吃驚,問道“釀什么酒難道也能由著我自己選的嗎?”
酒水雖是官營,不過只要不拿出去買賣,朝廷并不狠抓民間自釀,除此之外,也常有偷偷釀酒發賣的,劉大前幾年也拿過糧谷去小酒坊里頭代釀,說是代釀,其實同以物易物并無什么區別,送了糧谷過去,當場就能帶酒走,只是可選的少得很,僅有兩三種,味道也淡極,多是濁酒。
對面人年紀雖然不大,行事倒是挺老道,把手一點后頭的屏風,道“上頭寫了的全都能選,只是價錢不一樣罷了。”
劉大不識字,引頸看了半晌,訕訕問道“都有什么能選的?”
那書生便選了幾樣念給他聽,先前俱是名酒,譬如各大正店的眉壽、仙醒、瓊漿、流霞、瓊酥等等,后頭才是些尋常名字,最后道“總共有三四十樣,你想釀哪一種?”
劉大自家賣酒的,對各種滋味自然頗為了解,聽得對方在此處念,不由自主地咽了口口水,轉頭小聲問徐二道“怎么前頭幾樣聽得那么耳熟,像是各大酒樓的鎮店酒……”
京中有七十二正店,都有釀酒權,自家各有秘方,從不示人,這隔槽坊雖然是官府所轄,要是強行叫下頭人獻上方子,怕是早已經鬧得大了。
徐二低聲答道“說是有人獻了方子出來,有那老酒匠已經驗過,并非作假,我選了瓊漿去釀,也不敢多釀,雖還不到時候,不過先前去聞那味道,確實同瓊漿很像,才造好還沒存多久,就已經有點樣子了。”
劉大猶豫了片刻,又問了價錢,果然釀造名酒要買的酒料錢比尋常酒種高上三四倍乃至數十倍不等,仔細想了想,終究還是不敢亂來,最后選了幾樣便宜的尋常酒種,問道“我,有粳米、糯米、黍米三種,能換多少酒?”
又報了自己帶了多少數量的糧谷過來。
徐二解釋道“此處有兩種做法,一種是你同隔槽坊買酒曲酒料,買水、買隔槽,也能買柴禾,只那柴禾可買也可自家帶,再買酒工人力,付了銀錢,后頭全不用管,釀出多少,全是你的;另有一種,原是一樣品種給你一個酒水量,一刀砍斷,多少糧谷換多少酒,交了糧谷,過幾日再來取酒,出得多的話也不管你事,出得少也不關你事,你只拿那個定死了的斗升數……”
劉大一個做生意的,一下子就聽懂了,可更是拿不定主意。
選前頭那一種方法,要是出酒多,自然就賺得多,可要是出酒少,連本錢都蓋不住。
而選后頭的那一種方法,認真算一算,其實還是有得賺的,甚至成本比去各大酒樓、酒坊里進貨要更低上兩三分,要是圖一個“穩”字,想來并沒有什么問題。只是同前頭的對比起來,若是見得有人選了前邊的法子,又得大賺了,難免襯托得自己蠢。
劉大心里活動了起來,轉頭問徐二道“徐二哥,你選的哪一種?”
徐二連忙擺手道“你自家選,不要問我!”
很是緊張似的。
劉大猶豫了一下,究竟還是不放心,想著穩妥為上,便選了后頭按定額拿酒的。
選定了如何拿酒,又繳了糧谷、銀錢,他才跟著徐二去往后頭隔槽間。
說是“間”,其實全是成排的房舍,數量稱不上多,卻也并不少,并且遠處堆滿了磚瓦、木料、沙泥,另有許多人來來往往,砌砌敲敲,正在繁忙建造,一派熱鬧景象。
等到進了其中一個隔槽間的門,才推開門跨進門檻,劉大就覺得一股溫熱撲面來,才在屋子里走了兩步,全身都暖了,再抬頭扛去,這地方與其說是“房間”,不如說是極大的灶間,里頭縱橫交錯了十幾條灶臺,每一條都有一二十個灶臺,而那些灶臺并非獨立的,而是中通,所有灶臺下俱是燒著柴禾,烈火熊熊,上頭坐著的鍋里一股的酒糟味,正騰騰冒著白煙。
那白煙熏得屋子里全是水霧之氣,在空中飛涌流動,暖乎乎的,其中還帶著酒氣,那酒味濃烈得很,很快把劉大熏得心癢癢的,又見里頭全是來來往往的人,有人走來走去專管添柴,有人在邊上劈柴,有人往鍋里不住添水,里頭整體看起來十分雜亂,可仔細觀察,卻是亂中有序。
一間隔槽里頭有七八個人,管著數百個灶臺,其中只有兩個身著制式服色的,其余全是尋常打扮,年紀也相差甚遠,全都在做事。
徐二又同他道“你要釀箭竹酒,這一間隔槽就是專做箭竹酒的,眼下隔槽坊不夠人手,說是如果能留下來干十四天活,今日你交的銀錢就能全數退回,若是做得好,將來此處要雇人時,還能留下來,你愿不愿意的?”
劉大心動極了。
雖然方才給的錢并不算多,可能省一點是一點,況且同錢比起來,若是能學到一點釀酒之法,將來比那時不能留下來,也多一門手藝,未必不可以去做酒匠。
他左右看看,見得房舍里做什么的都有,甚至還有在搗鼓酒槽的,越發心癢難耐——去酒坊里做學徒都要簽個賣身契,不做上一二十年,哪里有可能接觸釀酒、酒曲的秘方,可看這里的架勢,并不怎么地方,要是給他學到一招兩招的……就是學不到,也能得點銀錢。
“自然肯的,這樣好差事,尋常求都求不來!”劉大連忙道。
他跟著到前邊登記了姓名,又領了個腰牌,接了差事,一日分為早中晚三個班次,大家輪流來,七天一換,每人負責的事情每天都不相同,全是些十分簡單,一學就能上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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