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念禾雇了幾個勞力并健婦幫著清掃,又指揮排布,上梁下園,果然等這一處樣樣都做得七七八八了,鄭氏也才挑出鍋碗瓢盆,仍在糾結盤盞當中。
她打發走了眾人,看著鄭氏如此模樣,甚是好笑,道:“嬸娘若是拿不定主意,不如都買了?左右也就多個兩三套而已……”
鄭氏唉聲嘆氣,道:“買了這樣,又要那樣,雖然不缺這一兩貫錢,畢竟得隴望蜀,紂為象箸,你三哥眼下才入京就買了潘樓街的宅子,本來裴家就惹眼得很,此時更要看著節儉為上,等他官職上去了,我才敢略微敞開用錢……”
又嘆道:“錦衣夜行,莫過如是,甚時你三哥才能升官,叫我好歹也能雇兩個好用的廚娘!”
一臉的翹首以盼。
沈念禾聽得直笑,道:“不過三兩套盤盞,宅子都買了,還差這一點?咱們少放些字畫裝飾就是,再說,三哥才入京,也沒幾個人會上門來。”
鄭氏本來就意動得很,不用沈念禾說什么,自己就能猶豫大半天,更何況得了她這幾句勸,當即就再不遲疑,將看上的都買了回來,盤盞杯盆,把廂房里堆了一半。
總共也沒花多少銀錢,可回去的路上,鄭氏卻是笑得見牙不見眼,走路時都帶著風,還不忘同沈念禾道:“我自小就喜歡這些杯杯盞盞的,就著個好看的碗,飯都能多吃幾口……”
沈念禾就笑她道:“那今次買了這許多,嬸娘豈不是要多吃幾十上百口?”
兩人說說笑笑,回得客棧,只是才一進門,就見門口守了一名仆從打扮的老婦,那老婦身邊帶著兩個小丫頭,見得鄭氏,忽然開口叫道:“采娘子……”
鄭氏站定看了過去,見得對方容貌,頓露詫異之色。
那婦人便道:“我家夫人正在此處……”
鄭氏面露警醒之色,道:“繼安現下不在……”
那婦人忙道:“不是找大公子,夫人今次是來找你的。”
又道:“多年不見,夫人有許多話想同采娘子說。”
鄭氏遲疑了一下,到底還是點了點頭,轉身卻叫了一聲沈念禾,道:“今日忙了一天,你且回去歇一歇。”
那婦人忙又道:“這一位可是沈姑娘,夫人也想見一見哩!”
這一回不用沈念禾自己答話,鄭氏就皺著眉道:“念禾忙了一日,眼下沒空去見客,有什么事情同我說就是。”
轉頭又攆沈念禾道:“還不快回去。”
等到見得人走了,鄭氏才跟著那婦人進了后頭的包廂。
林氏早在里頭久候,一見鄭氏,眼淚就同珍珠一般往下掉,卻又強拿帕子擦了,上前迎得鄭氏,道:“采娘……這些年,我兒辛苦你照料了……”
只這一句話里頭“我兒”二字,就聽得鄭氏心頭酸苦滋味翻滾不迭,雖然她與裴繼安嬸侄二人未必是做嬸娘的照顧侄兒,多的是侄兒照顧嬸娘,她也不是為圖回報,才如此守節,可聽得林氏這兩句話,不知為何,總噎得難受,有種十來年間為他人做嫁衣裳的感覺。
她勉強笑道:“都是至親,哪有什么辛不辛苦的說法,多虧三哥,這些年里我才能如此輕省。”
又問道:“我聽得說傅侍郎為人很好,為官也順,你后頭同他得了一個好字,那一兒一女,不知眼下多大了?”
林氏這才露出幾分真心笑來,同她說了幾句家長里短的閑話,又說了些兒女小事,最后道:“下回得了空,你也來看看那兩個小的。”
兩人坐了片刻,茶過兩盞,林氏這便問道:“上回見得我兒身邊有個姑娘家,卻不知是什么來歷,看年歲,似乎還未及笄。”
鄭氏頓了頓,到底還是把沈念禾的事情說了,卻沒說對方是取了沈輕云的書信來下嫁的,只說到得宣縣之后,自己見這一個小姑娘性情好,相貌惹人憐愛,又兼侄兒又喜歡,就做主想要給兩人說親。
林氏原還沒什么,可聽得沈念禾的家世背景后,面上的表情一點點凝重起來,嚴肅地道:“采娘,你好糊涂!”
她語氣痛心疾首,仿佛鄭氏犯了什么大錯一般,道:“從前老七的事情鬧得太大,本來宮中就已經十分不滿,今次繼安雖然得官,依舊是戰戰兢兢的,也不曉得上頭究竟是什么意思,是追究還是不追擊,如此危急存亡之時,怎么還能給他說這樣一樁親?”
林氏嘆一口氣,道:“我曉得你是為了孩子好,也想遂了他的心愿,由他挑喜歡的,可今不比昔,繼安一向懂事,也曉得眼下不是松懈的時候,莫說沈輕云翔慶事未了,便是了了,從前馮蕉還是滿頭包,上頭一旦生了芥蒂,怎可能輕易放下?”
她說著說著,把自己說得越發焦慮起來,問道:“這婚事不曾定下吧?”
鄭氏皺著眉道:“繼安一向主意抓得正,他既是喜歡,我說不出一個不字,念禾為人極好,兩個小孩真是天造地設的一雙,你人都不曾見過,就這般說不行,是不是太過武斷了?”
又道:“宮中當真不肯放過我裴家,便是娶頭母豬回來,也不會就此罷休,既如此,何苦還要去理他,左右都得不到什么好,還不如按著自己的喜好來。”
兩人爭執一回,鄭氏火氣也上來了,一時口不擇言,道:“你外嫁這十幾年,何時管過家里頭這一個,此時倒是有臉來管事?我把話撂在這里——晚了!”
林氏神情一怔,卻是嘆道:“采娘,我曉得你怪我,那一個小的雖然不說,心里必定也埋怨我,這事沒有什么好反駁的,只是我兒畢竟是我肚子里出來的肉,我不會不為他盤算,這一個沈家的姑娘,當真娶不得……”
她道:“你嘴上雖然不肯承認,心中必定也知道我說的有道理,我說的話在繼安那一處不比你的有分量,等他來了,你多少也幫著勸說一回,二十出頭的男兒,大把好女子可娶,如何要這樣著急就將自己綁縛住?倒不如等他官身漸大,再做盤算……”
又問道:“聽得說他今日去司酒監了,那實在是個萬里挑一的好差遣,多少人鉚足了勁都鉆不進去,難得有此一塊踏板,只要后頭好好搭一把手,說不得什么時候就一飛沖天了……”
鄭氏皺著眉頭,十分想要把她打斷,雖曉得對方說的沒錯,卻惱火得很,恨不得把人給攆出去。
正說著,卻聽外頭有人輕輕敲了一下門,繼而將門推開,走得進來,道:“沖不沖天不曉得,只是我的婚事,我自家曉得同嬸娘商量著來定,多謝夫人掛心了。”
來人一身公服,腰背筆挺,正是從公廳回來的裴繼安。
他說完話,卻是轉向鄭氏道:“嬸娘忙了一日,回去歇一歇罷,若有什么事,我后頭曉得尋你來問。”
鄭氏見得侄兒來,簡直喜出望外,恰如瞌睡遇上了枕頭。
她或許會擔心裴繼安見了生母,母子連心,被對方帶著走,可卻從未擔心過這個侄兒為了生母一句話,便要換個心上人。
要知道裴家旁的都缺,最不缺一心一意的種,侄兒更是認定了就不會變的個性,幾乎隔三差五都要來同自己商議日子,恨不得隔天就能定親成親,日日都擔心出什么變故,怎么可能舍得放手。
況且在家中鄭氏一慣只打點雜務家事,但凡遇得什么要說話決定的時候,從來都是裴繼安出面,從前他才不過十歲的時候都是這般,更何況如今已經長大成人立業。
她也不賴著,當即就退了出去。
鄭氏對林氏時,說話心虛,就有幾分外厲內苒,而裴繼安對著生母,卻是恭恭敬敬,并無多少親近。
他拿慣了主意,說起話來就很有些不容置疑的意思,道:“婚姻之事,自有家中長輩做主,我曉得夫人乃是關心,卻也不必多想,將來前程我自有打算,并非妻族所能定奪。”
許多話林氏可以同鄭氏說,并不可以與兒子說。
她知道兩人分別多年,仍舊生疏,此時與對方生出嫌隙,以后如何彌補都很難得回,倒不如設法慢慢將關系養回來了,再做勸導,況且方才已是從鄭氏口中得知沈念禾尚未及笄,兩人即便要定親,少說也是一年半載之后的事情了,還來得阻止,不至于那般著急,是以當即笑道:“是我多慮了,既是你喜歡,想來必定是個極好的女兒家。”
又夸贊了沈念禾幾句,道:“那日在潘樓街上見了,果然姿容俊俏,不愧是沈家女兒……”
她夸完沈念禾,復才道:“我聽得說你才買了宅子,卻不曉得手頭湊不湊的?”
一面說,一面取了一個荷包出來,遞給裴繼安,道:“我本想上門去幫你打點打點,只畢竟還有些不方便,為娘的旁的不行,只好給一點俗物做心意……”
裴繼安輕輕將那荷包推回,道:“我從前行商,也攢下一些金銀,裴家還剩得一點積攢,你也曉得,并不至于到得這個境地。”
林氏聽得裴繼安說自己從前行商,不由得面露不忍之色。
她雖然對兒子從前事情略有耳聞,畢竟多年跟著丈夫南北為官,雜務繁多,又兼后頭生了一兒一女,前頭還有繼子繼女要管,自然就分不出多少心思去顧前頭這一個,此時真正對上裴繼安,又聽他言語,復才真正心中大慟,只勉強把難過壓下,嘆道:“你到底……還是不肯受我的心……”
裴繼安從來是個極體貼的性子,此時卻半點不做安慰,也不做解釋,過了好一會,才道:“眼下兩家同在京中,如若得閑,自有來往的機會,不必如此……”
林氏見裴繼安的語氣似是毫無轉圜余地,只好將木匣子收回,端起邊上擺的茶,將喝未喝,只做一副掩飾的樣子,等了片刻,才道:“從前是無法可想,而今都在京中了,你這一處,得空也多來看看我。”
又問道:“今日去得司酒監,上峰好不好相予?同僚難不難說話的?可有遇得什么不好處置的事情,如若有,也來同我說一說,說不得就有解決之道,萬不可獨自強撐才是!”
裴繼安從前剛入宣縣衙門的時候,遇得彭莽那樣一個甚事不管的上峰,周圍老吏個個都是人精,欲要居中求全,還要做事,后頭在郭保吉手下,更是事重阻多,那時他都不發一言,此時更不會同已經是個半外人的林氏多說,只笑笑,應了一聲,就當此事過去了。
林氏見他不言不語,卻以為這是小兒要臉,不愿在自己面前示弱,忍不住便道:“傅家那一個長子,喚作傅令明的,昨日在流內銓見得你,對你很是贊賞,說你是個有才干的,也知進退,也懂得你我關系,想著說既是有此一層,很愿意幫扶提歇一回,此事……你肯不肯的?”
裴繼安怔了怔,仔細回想了一番,才記起昨日遇得的傅令明,忍不住皺了皺眉。
林氏又道:“我后頭仔細合計過了,他雖然別有算計,也許還想著想來你這一處做出樣子來了,能利用一番,可誰人做官,沒有被旁人利用過?兩家有你我關系在,我后頭幫忙看著,必定不會叫你吃什么大虧,認真想想,未必不是一條好路。”
“朝中有人好做官,裴家而今景況,旁人都不敢出手,你一個人獨木難支,何等辛苦?我已是聽得人說了,你在宣州做了許多事,你爹……當年心心念念的圩田也好了,堤壩也造了,其中你出力良多,郭保吉卻只給你這樣一個小官做,實在不匹配,難得傅家愿意幫忙,總不至于叫你被旁人吞了功勞去。”
她很有幾分苦口婆心的架勢,又道:“如若你愿意,等你傅伯伯回來,我也同他勸說一回,多一個人肯在后頭幫手,總歸利大于弊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