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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念禾醒來的時候,小衣跟外衫都被汗濕了,黏黏粘粘地貼著皮膚,不舒服不說,還散發出一股惡臭味。筆神閣bishenge

  有個大夫口吻的人在她身側說話。

  “看眼口四肢,再摸脈象,當是受了驚嚇,你給她灌兩碗米湯下去,再不行,把我開的藥吃一劑……”

  另有個婦人道:“先前探了半晌,連氣都沒了,果真不要緊?”

  那大夫回道:“約莫是氣急攻心,又疲餓交加,一口氣沒上來,給我用針激了這一下,眼下人已經緩過來了,好生靜養就是。”他停了一下,“燒點熱水給她擦一擦吧,不然本來沒病,也要臟出病了。”

  這兩人的聲音,沈念禾都很陌生。

  她聽出這是江淮口音,心里十分警惕,也不敢動作,只裝作還在昏睡,等人都出去了才敢睜眼,又小心地伸手去探胸腹處。

  胸口平得過分,胸腔更是完好無損,半點也不疼,仿佛昨日被長箭貫透的場景全是一場夢。

  她嘗試著使了使力。

  雙腿很聽話,還靈活極了,想彎就彎,想直就直。

  她更覺得這是在做夢了。

  由天泰二年的事情之后,自己早就不良于行,數載以來,哪怕義兄遍召天下名醫,依舊毫無作用。

  她曾經試著用燭火灼燒、簪子戳扎,即便皮肉焦黑、腠理被穿出了窟窿,鮮血把褥子都染透,雙腿照舊沒有半分知覺,與此時的行動自如迥異。

  沈念禾心知不對,左右掃了一眼。

  這屋子并不大,是磚瓦造的,陳設十分簡單,不過一張木桌,并柜子箱子等物。

  她沒找到鏡子,倒是在床邊的架子上看到一個銅盆,便矮著身子悄悄靠了過去。

  盆里盛了半盆水,平穩如鏡,在日光的照射下,映出一張臉。

  沈念禾眨眼,銅盆里水面上的人也跟著眨眼;沈念禾微笑,銅盆里水面上的人也跟著露出一個僵硬的笑。

  那臉瘦得已經脫相,皮膚糙黃,頭發如同枯草,雙頰上還黏著許多黑漬,明顯很長時間沒有洗過。

  憔悴、臟污。

  要命的是,這是一張她從來沒有見過的臉。

  沈念禾沒有來得及多想,因聽到遠遠傳來一陣腳步聲,只好順著小心躺回原位。

  有人進了門,先給她灌了米湯,又灌藥。

  那人一面拿濕帕子給她擦臉、擦身,一面卻是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半晌,復才自言自語一般地道:“放著河中、慶陽不去,偏要繞許多遠路來我們這一處,卻不知今時不同往日,你這個爹,也不知怎么想的……”

  又嘆道:“原該是個給人捧在手心的,父母將你放進眼珠子里也不嫌疼,不想而今卻落得這樣下場。”

  是方才同大夫搭話的婦人的聲音。

  她話說得含含糊糊的,動作卻十分麻利。

  沈念禾本是佯裝,然而吃了藥之后,腦子很快變得昏沉沉的,沒多久,就真正睡了過去。

  再一次醒來的時候,天色已經昏黃。

  見屋子里沒有點燈,更沒人在旁守著,她便趁著這點空隙,檢查了一遍自己現在的這具身體。

  方才的婦人給她擦了身,可不知為何,并沒有給換干凈衣物。

  她身上的外衫同裙子都是白疊棉布所制,繡邊紋花,做工很精致,但是臟。內衫的布料細軟,原本應當是淺色,也不知穿在她身上多久了,被汗漬得全不能看出原本的樣子,干了又濕,濕了又干,料子都已經有些硬邦邦的。

  懷里有一封書信,已經拆過口,捏起來很有些厚度。

  信紙的質地上佳,看起來很像澄心堂紙,然而沈念禾一摸就試出這是仿的,仿得極像,只是比起正品要薄了三分,也缺了那一點平滑之意。

  她打開一看,當先就被紙上那一筆草書驚艷到,覺得無論字形體勢,俱是出類拔萃。

  畢竟知道輕重緩急,沈念禾不敢細品,只先去看內容。

  ——信是寫給“六郎”的,說近年來遇得許多事情,眼下妻子殆亡,自己要赴遠平叛,能平安歸來便罷,如是不能,剩得一個女兒無枝可依,憑著兩人的情誼,有心把她送來投靠。

  因知道六郎有個兒子,同自己女兒年歲相仿,倘若尚未定親,又八字相合,不妨結為親家,又附上家中產業作為陪嫁。

  那女兒居然與沈念禾同名同姓,同個生辰八字。

  信中口氣很隨意,顯然信主與收信的“六郎”熟稔得很,然則文辭流暢,儼然有林下之風,非尋常人所能。

  沈念禾細細品砸其中意味,翻到最后,落款的地方蓋了一枚小印。

  印刻得很花,一時也辨不清楚,只依稀認出當頭一個“沈”字,再往后看,果然有不少田契、地契。田契大多連在一起,地契占地也很大,位置則是都在翔慶軍。

  翔慶這個地名沈念禾倒是蠻熟悉。她曾經跟著母親去那一處的榷場同賀蘭山人買過皮毛,記得當地應當還算繁盛,只是喚作翔慶州,并不作翔慶軍。

  雖然不知道自己究竟為何會來到此處,原本的“沈念禾”又去了哪里,可日子總得過下去。

  見了這封信,又看到后頭的產業,沈念禾心中終于松了口氣。

  還好,有個緩沖的余地,不至于餓死。

  眼下自己所在之處,應該就是“六郎”府中。

  這一個“沈念禾”家里用得起澄心堂紙——雖然是仿的,穿得起白疊棉布,父親有這樣一筆字,又持那樣的林下之辭,少少也是名士出身。

  沈父臨終托孤,托的是個未及笄的女兒家,懷揣巨財,猶如小兒持金過市,其中風險,不問自知。看他信中言語,極有成算,不是平庸之輩,那所托對象,多半是個能叫人信得過且靠譜的。

  名士之交,多也是名士。沈家自有家門在,愿與六郎結親,那親家自然不當是窮苦門戶。

  可她此時所處的房間,最多能夸一句磚瓦結實,里頭擺設已是簡單到樸素的程度,難道這“六郎”是個什么隱士不成?

  沈念禾心生疑竇,正思忖間,外頭忽有人聲。

  她方才聽得那婦人同大夫說話,已知其人并無惡意,又見了懷里信件及房地契,立時醒悟過來,這家人不給自己換洗衣衫,怕是為了避嫌。

  不過孤身相投,當真要拿捏起來,再如何防備也是無用。

  沈念禾索性大大方方地坐了起來。

  她手上還拿著信,就聽得“吱呀”一聲響門響,一個婦人捧著托盤走了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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