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要修堤壩、圩田,自然設計最為重要,所有東西都是按著圖繪所建,一旦其中出了問題,便如同根子長歪了,再難撥正。
沈念禾雖然不懂水利之事,可她熟于算學,不能核查其中原理,卻能核查其中數字,便細細去看那圖繪,一面計算,遇得問題,復又一一記錄下來,若是見得有些異于尋常的數字,更是要做好標記。
除卻圖紙,新建圩田、堤壩自然也需要人手、錢糧、材料,她便按著裴繼安紙上所列的,也不去管他原本所算,只照自己理解,重新算了一回。
對于沈念禾而言,比起做生意也好,與人應酬也罷,算數自小就是她十分喜歡的一件事,繁瑣卻有趣,能解出一道難題,更是會有難以形容的成就感,是以一下子就浸了進去。
不知過了多久,忽聽得有人在邊上叫喚她的名字,沈念禾這才終于回過神來,抬頭一看,窗外站著的卻是裴繼安。
對方顯然十分吃驚,問道:“怎的半日沒有動靜?我見廚房里溫了飯,菜坐在水上葉子都被燜黃了,是做什么用的?”
沈念禾猶有些迷糊,口中問道:“什么時辰了?”
又要轉頭去看角落里的漏刻。
裴繼安無奈道:“已是申時了,你在此處坐了多久?”
他口中問著話,看那門并未關上,便走進房中來,見桌上擺滿了四下散落的算紙,還隨手拿起了一張。
沈念禾還未從“居然已經申時這么晚了”,“怪不得肚子好像有點餓”,“怎么天黑得這么快”的情緒里出來,就見得站在前頭的裴三哥拿了自己放在桌上的算紙,登時嚇了一跳,連忙伸手想要去搶,那手伸到一半,猛地覺出不對,忙又在桌上又翻又找,終于尋到幾張紙,急忙遞了過去,道:“三哥別看那個,那上頭亂得很,只是算稿,你看這個!”
她做事向來沒有條理,從前還被義兄嘲笑說看著表面乖巧,私下做事便似一團漿糊,做得出來的東西倒是漂亮,往回一看,才曉得后頭成了什么樣。
不但做事如此,算數也是一般。
她一貫喜用心算,少用筆算,便是用了筆算,也把稿紙涂得如同鬼畫符似的,今天算得順利,早忘了自己身在何處,把從前習慣都帶了出來。
沈念禾從前對著這裴三哥,一向努力做出大家閨秀的模樣,又要裝善解人意,又要作細心溫柔,其實內里又懶又饞,做事還沒條理可言,上回已是險些露了餡,好容易瞞了這許久,卻不想眼下又給逮了個正著。
她聽得人說,滇地有越鳥,另名大孔雀,對人時喜歡把全身上下最絢麗多彩的尾羽展開來,喚作“開屏”,正面去看,果真炫燦繽紛,比起尋常珠光寶氣更為美麗,可若是繞過去,見得其后頭,看到的卻不再是什么大開屏,而是光禿禿,灰毛毛的屁股。
也不知道今日到底是個什么手氣,裴三哥手中拿的那一張紙,正是自己寫得最亂的一頁,此時便是叫她重新去看,也要花上許多功夫才能對應出來究竟上頭繪的是什么。
雖然這說法實在不雅,可沈念禾當真有一種錯覺,自己仿佛就是一只丑孔雀,尾羽本來就不漂亮了,只勉強還能見人,誰知忽然裴三哥偷偷繞去了后頭,偷看她的毛尾巴……
裴繼安一面接過她遞的幾張紙,卻沒把最開始的算稿放下,而是粗粗看了一回,復才問道:“中午吃了什么?”
沈念禾正等著同他討論最后得出的幾個數字,又拿著幾頁列滿問題的紙,正要說話,被他這般一問,登時有些轉不過彎來。
裴繼安只好道:“外頭我帶了糕點回來,你先去吃一點再來說話。”
又嘆道:“一屋子都是吃的,餓著肚子也不會出去找一找?”
沈念禾想要解釋幾句,然則一脫得出來方才那狀態,當真就餓得如同前胸貼后背一般,只是見得桌案上亂得同狗窩也沒兩樣,還想先整理一回,被裴繼安攔下,看了她一眼。
那眼神倒是挺平和的,只是平和之外,另有一種安靜得可怕的感覺,還輕聲道:“我買的梨棗黃糕,再不吃就要涼了。”
話雖然說的溫柔得很,可不知為什么,沈念禾就是聽得背后都出了冷汗,哪里還敢收拾,連忙出去外頭去把找糕點吃了。
她腦子里掛著事情,吃起東西來便沒了心思,幸而自小習慣了吃東西口口都要嚼十三下才能盡咽,否則怕是喉嚨都要被卡住。
等到一碟子糕點吃了大半,沈念禾這才回過味來,忙把剩下的留給鄭氏同謝處耘,急急又回得房里。
明明才離開了片刻功夫,再回去時,房中卻是全然大變樣。
本來堆滿了亂糟糟書冊、圖繪、算稿的桌案上、地面上,已是整理好了,書按著分類并次序豎放在桌案最前,邊上有筆架、硯臺、筆托等物,另外的圖繪紙或壘疊起來,或平鋪開,至于算稿紙,則是已經整理好了順序,每一張下角處還編了序號,另有一張帶編目的總序放在最上頭,那總序一看就是裴三哥手書,條分縷析,寫得清楚干凈,布局、間隔叫人看起來舒舒服服的,字跡也極為漂亮整齊,同雕版印刻出來似的。
沈念禾看得賞心悅目,卻更覺得自己尾巴上的灰毛丑了。
倒是裴繼安仿佛沒有看到她的局促一般,見她回來,先問好不好吃,再問還餓不餓,最后才討論起那算紙上列出的問題來。
有人裝瞎,沈念禾自然樂得保住自己的臉,忙裝作什么都沒發生過一般,高高興興同他說起算法來,又問了許多問題。
兩人你問我答,等到外頭天色漸黑,裴繼安才把桌上的東西重新放好,道:“不要總坐著,也活動活動,嬸娘今晚不回來,處耘也去外頭辦事,只我們兩個在,我先去弄些吃的。”
一面說,一面往外走。
等半只腳跨出門了,他才好像想起什么似的,轉頭微笑道:“下回再做算稿,把稿紙留下,后頭收尾的雜事我來整理便是,你只算你的,既是不喜歡,何必自己為難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