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處耘嘴巴上雖是不屑一顧的樣子,心里未嘗沒有佩服,說到最后,倒是有些頹然起來,問道:“三哥,我是不是不怎么中用——那沈念禾一個小姑娘家,她都能想到的事情,我竟一樣都沒有想到。”
裴繼安原本不透露沈念禾的身份,乃是顧慮她自己不愿意講,然則此時都要印書天下了,哪里還差謝處耘這一個人,便把沈家來歷簡單說了,又道:“她雖是個女兒家,然則母親精通算學,父親更是天縱之才,耳濡目染,自然有其過人之處。”
再道:“你更有你的長處,做事有頭有尾,行事極快不說,另會去尋便捷之路,不似有些人,動作慢還不會動腦。你在同齡人當中已是極為出挑,不必同旁人去比。”
謝處耘得裴繼安這幾句夸,尾巴早又翹上了天,自顧自地胡亂搖不說,倒有心思去管別的事了。
他聽得沈念禾的出身,十分吃驚,很快抓到了其中重點,問道:“三哥,翔慶那一處不是聽說要割讓了嗎?既是這樣,那沈輕云……”
裴繼安點頭道:“無論是死是活,都得不了什么好了。”
謝處耘不由自主地“啊”了一聲。
雖說他自覺當日叫那沈念禾不許嫁給裴三哥的舉動并沒有錯,而今得知實情之后,回頭去看,沈家如此情況,三哥更不能娶,不然將來哪里得助力。
可是仔細一想,這女子實在有些可憐,明明頭一天還是天之嬌女,名門之后,轉眼之間,家門無依不說,居然落魄到被人嫌棄的地步。
謝處耘挨過訓,知道沈念禾的身份之后,更明白對方定然要臉,應當會言出必行,再無可能做自己三嫂,放心之余,當著裴繼安的面不敢直說,自家卻是難免暗忖:這姑娘家如此家世,將來怎么嫁人?哪家好人又愿意娶她?
另又想:雖說相貌不怎么出挑,而今長得肉了些,縱然不是個絕色,也比從前好看多了。要緊是人性情脾氣也好,處起來不是那等小家子氣的,此時來看,家學淵博,還十分聰明能干,若是給那等腌臜的娶了去,倒是可惜了。
裴繼安卻不知道謝處耘腦子里那許多亂七八糟的念頭。
沈念禾原本也同他說過在原稿之外,會給出樣式、排版等等細項,只是裴繼安并沒有怎么放在心上,只當那是姑娘家面皮薄,不好意思干坐著在一旁看人干活,多少想出點力。
然而得知對方居然在默默自行試比紙、墨,不僅對各色品類都下了心思,還試出了結果之后,那感覺就截然不同了。
裴繼安畢竟年輕,對沈家、馮兩家了解得并不多,更不知道沈念禾在擔心什么,只以為對方掛念父親安危,一是想要透過印書傳訊,二是當真一心靠此積攢福報。
做女兒的有這樣的心思,又正付諸于行動,他作為“別有居心”的外人,自然沒有攔著的道理。
他拿定了主意,等到次日收到楊如筠那一處的回復之后,便拿著對方抄寫的樣紙特地抽空去尋了沈念禾,先問她道:“我聽處耘說,你這一處試了紙、墨,卻不曉得有了結果不曾?”
沈念禾頭日那許多話,哪里是單獨說給謝處耘聽的,還不是為了側面傳給裴繼安,此時終于等到人,連忙把自家試出來的東西擺到臺面上,同他一一細說。
“……坊市間能買到的紙,試出來合用的共有四種,其中一種要價過高,一種貨存不足;另有兩種,一為楮皮紙,一為竹紙,印上去看著都不錯,只那竹紙的質地頗有些厚薄不一,好似梅雨時節的時候還容易暈紙,倒不如楮皮的好用。”
她說完了紙,又說墨,先把選定的兩樣墨說了,又把調出來的比例說了,最后才道:“我試著一兩墨十碗水濃淡最佳,但我這雕版畢竟只是胡亂來的,最后還要工匠那一處試過。”
最后又說打孔的剪子、錘子、鉆錐,裝幀的繩子,外觀的盒子等物,樣樣都選好了東西,算了價格,甚至連剩下的余料會有多少,其中匠人、工人從中撈的暗水,都已經算了一回。
裴繼安見她事情做得細致極了,心中已是信了大半,只是仍舊不能全用,還待商榷,便道:“卻不知原本的算式何在?”
沈念禾自覺已經做到十分周全,哪里料到對方會問這個,登時一呆,道:“什么算式?”
裴繼安道:“你這數目、價格怎么得出來的?總有演算的算紙罷?我拿了那算紙,也好去細細核驗,能省許多功夫。”
沈念禾只顧結果,做事情毫無章法可言,算紙倒是有,可上面寫得亂七八糟的,莫說旁人看不懂,就是叫她自己重新去看,也未必識得出一二三四來,此時被裴繼安一問,哪里敢應,下意識就搖頭道:“好像找不到了?”
裴繼安卻沒有想那么多。
他當日見了沈念禾寫的那字,已經看出這一位的性子有些不夠循規蹈矩,又因占了她許多便宜,不知為何,明明是個欠債,欠著欠著,反而不把自己當做外人了,此時見桌案上七零八散地攤著許多紙,地板上也亂擺著,也不廢話,索性伸出手去幫著一一整理。
裴繼安本來性格就極為細致,這許多年又在戶曹司干活,做慣了整理宗卷的事情,收拾起這一屋子的亂物來,簡直是三下五除二,絲毫不在話下,不多時就把各色紙頁一一分好了類,又將其中的算紙抽了出來。
他見上頭寫的東西亂得同貓抓的一樣,倒也不說旁的,只抬頭問道:“品項同對應的價格,你還記得多少?”
沈念禾記性并算學都好,只是做事沒有條理,見得自家的稿紙被翻出來,實在丟臉丟得頗有些蔫兒吧唧,被問得這一句,忙道:“都記在腦子里呢,十分清楚,只是我想既是已經選定,前頭那些試壞的就沒有用了……”
裴繼安溫聲道:“多半是沒有用了,不過留個底檔,將來若是再有書要印,也好有參考。”
他和聲和氣的,一面說,一面自旁邊抽了桿筆過來,先蘸飽墨,又摸過一張白紙,對著沈念禾原來的稿紙一項一項對應謄抄。
裴繼安明顯對當地的紙、墨種類十分熟悉,那紙上寫的東西,正主自己都沒眼看,到了他手中,不多時就被理出了個頭緒,一面抄、改,一面又問話。
沈念禾就老老實實回話,面上看起來十分乖巧,心中已經有些破罐子破摔,只想著:反正我不要整理這些瑣瑣碎碎的煩雜東西,當真要選,寧可任由這裴三哥笑話,君子非禮勿言,他最多心中嫌棄,嘴巴上總不會說出來的!
兩人在這一處商議,那一個被當做傳聲筒而不自知,猶自翹著尾巴顛顛走的謝處耘卻被人攔在了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