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實上,荊衛之所以愿救這幾位燕使,其一是因為畢竟同行過一趟,雖然過程與結果并不圓滿,但至少有了些許情誼。
二是方才自己呵斥秦山的時候,他們受到了感染,眼眸里浮現出亮光!
他們還沒有絕望,還沒有如同行尸走肉一般,這是荊衛救下他們的最大原因。
若是連他們自己都放棄自己,那么荊衛恐怕也只能選擇放棄,便是救下如同行尸走肉,他們也與死亡一般無二。
如今便是最好的結果,只要眼眸里還有一絲亮光,那么便還有一絲希望。
就如曾經的陳修幫助自己一般,只要還有一絲希望,便不應當被放棄。
幾位燕使大喜過望,神情既興奮又愧疚,只是依舊有些擔憂。
他們擔憂的是林詢,雖然嘴上問要帶走幾個,但自己等人犯下的可是弒君之罪,荊衛大口一開便要全部帶走,那么林詢當真愿意做到如此地步嗎?
若是不愿的話……
恐懼感驅使著他們抬起頭望向林詢,眼眸里期待、忐忑著。
而林詢的目光依舊很是平靜,平靜得與傳言中那位兇狠暴戾的昏君不同。
燕使們甚至覺得他并不憤怒,沒有被刺殺之后的驚恐與暴戾。
“好。”林詢的回答只有輕輕一個字,卻讓燕使們心頭的恐懼霎時間消散無蹤,一瞬間如同置身天堂。
他們活下來了,找到了原本根本不認為存在的生機!
這便是世上最美好的事,他們原本有雄心壯志,想要成為刺殺君王的英雄,可如今經歷這一遭,他們只想活下去,只想活下去而已。
“多謝……多謝……”
燕使們感激地跪伏下來,先是林詢,緊接著是荊衛,劫后余生的狂喜讓他們慶幸萬分。
荊衛沒作理會,他依舊看著林詢,淡淡道:“他們全部可以離開。”
“除了我。”
他的聲音平靜,似乎述說的依舊是什么微不足道的小事,而非自己的性命:“我不想出去,只想死在這里。”
林詢的臉色終于變了,眼睛里的冷靜變成了驚慌,這樣的神情在當今天子臉上很不多見。
他的嘴唇翕動:“為什么?”
荊衛平靜開口,他依舊端坐,身形依舊挺直,脖頸間秦山留下的血痕甚至都沒有擦拭,他并非不知道,只是不在乎而已。
“如果不能刺殺昏君,只能渾渾噩噩地過活,那么對我而言,便比死了還要難過。”
他臉上沒有表情,像是一塊木頭:“若要用上一次那般卑鄙的手段殺了你,那么對我而言,依舊比死了還要難過。”
“所以我只有死。”
他做出總結:“只有死不可,這對我而言,是再好不過的結果。”
燕使聽后都有些愧疚,回想起自己為了生存時急迫的模樣,再與荊衛對比,這讓他們臉上通紅。
更應該活下去的不是他們,而是荊衛。
林詢臉上的神情則顯得有些復雜,先是一陣長久的沉默,隨著時間的流逝,他的身軀竟然開始顫抖起來,似乎正在忍受什么莫大的痛苦,又像是在心里天人交戰。
幾位燕使看得疑惑萬分,面對想要刺殺自己的仇人都能做到淡漠平靜,這位秦國天子到底為什么會露出這樣痛苦的表情呢?
沒有人知道,他們絞盡腦汁的思索也不能明白,不能領會。
荊軻依舊靜靜地看著林詢,他的臉上依舊一如既往地沒有表情,他在想些什么呢?沒有人知道。
終于,在這樣詭異古怪的沉默中,林詢開了口:“你們離去吧。”
這話語的目標,是指的燕使一干人等,讓他們臉上一瞬間露出狂喜神色,明明平淡的語氣,卻仿佛聽到了天籟。
從林詢手中接過幾枚象征隨意通行的令牌,一眾燕使激動得想要吶喊,想要狂奔。
但眼下自然不是吶喊的時候,便是擁有令牌,他們也必須要保持低調,不然恐怕會引來其他的麻煩。
躡手躡腳地走到監獄門口,一行燕使忽然回過頭來。
他們竟然齊齊躬身,朝著荊衛鄭重地一拜:“多謝。”
荊衛朝他們揮了揮手,沒有作答。
然后他轉過頭來,看向林詢,依舊一言不發,依舊沒有表情。
林詢長長地嘆息一聲。
“如果我什么都不告訴你,你要如何才能相信我?”
荊衛搖頭:“很難。”
“很難,便代表有希望。”
林詢露出笑容:“只要有希望,我便能夠做到。”
荊衛看著林詢臉上的笑容,恍惚間,似乎又回想起了曾經的一幕幕,這讓他如同木頭般僵硬的臉上終于有了一絲表情,那是濃濃的追憶。
“我懷念曾經的歲月。”
荊衛道:“我要你對著陳修發誓,發誓自己所做的一切都無愧本心。”
微微一頓之后,他繼續道:“若是違背誓言,便是背叛陳修。“
這是他能想到的最沉重的誓言,五雷轟頂之類的對于林詢而言恐怕無關緊要。
唯有陳修,唯有與陳修有關的誓言,想必林詢無論如何都會遵守。
“好。”
林詢神色肅然凝重,緩緩地開口:“我愿意對著陳修發誓,自己所做的一切都無愧本心,絕非是因為貪圖享樂與權力。”
他頓了良久,然后才繼續開口:“若是違背誓言,便是背叛陳修,永生永世不會得到原諒。”
林詢說話的聲音不大,但語氣卻很是堅決,荊衛靜靜聽著,終于長出一口濁氣。
“好。”
他露出笑容:“我可以相信你。”
瞧見這樣的笑,林詢長舒一口濁氣。
他不愿意告訴荊衛事情,并非是他的計劃被別人知道了便無法實施。
而是因為他自己。
他要走的路,是一條偏僻幽深的小徑。
他必須背對天下人,必須無人理解,必須獨自前行。
只要將這個計劃告訴了一個人,那么他心中便會有所依靠,便注定無法到達終點。
唯有孤零零一人才能棲身于黑暗,才能忍受所有的冷眼。
必須背負著不被理解的苦痛,才能背負起更大的重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