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不久矣?”順治面帶悲傷地問。
禪空幾個默然無語,只是點了點頭。
順治嘆了一口氣說道:“本來榮親王夭折,皇貴妃棄朕而去,朕就已經萬念俱灰。這個時候達素廈門大敗,消滅海逆遙遙無期,朕就已經不想再活了。只是抱著皇貴妃復活的愿望,才支撐到今天!”
“皇上,大丈夫不到最后一刻也不能放棄希望啊!”禪空一嘴的世俗腔調,怎么看都不像是個出家人,可是精通佛法的順治此時卻毫無察覺。
順治苦笑說道:“本來朕打算擊敗李存真,逼他復活皇貴妃的,現在看來已經不可能了。”
禪空說道:“皇上貴為天下之主,難道也相信這歪理邪說嗎?人死了就是死了,又怎么能夠死而復生?那些說是死了還能活過來的,不過就是戲里的橋段罷了。萬歲英明,怎么能信這樣的話呢?”
“可是……可是……”順治張嘴結舌,瞪大眼睛說不出來。
“萬歲被騙了,貧僧以為那李存真正是借助萬歲的希望欺騙了萬歲啊。”
“朕被騙了?你說朕被騙了?”
禪空一臉悲苦,點了點頭說道:“皇上信佛,須知道佛法中只有佛祖可得涅槃。佛祖常被魔物攻擊,需得涅槃重生。其他人不是佛祖又如何涅槃?有道是出生入死,生與死界限分明,人一死便入六道輪回,或者去到西方極樂世界去了。”
順治大叫一聲,昏死過去。
幾個假和尚嚇了一大跳,趕忙七手八腳上前,又是拍胸口,捋后背,又是掐人中,好不容易把順治重新喚醒了。
順治轉醒過來,大哭道:“皇貴妃,朕有負你的一片癡情啊!大清,朕的大清,朕有罪啊!”
禪空卻說:“皇上,皇上,皇上請不要過分悲傷。皇上一片癡情天地可鑒,自古以來如陛下般癡情的又有幾人?而且,即便是沒有李存真耍的這詭計,皇上仍然是要南下的。否則大清首崇滿洲,其他人拿下江陵皇上在滿蒙漢中何以自處?南下是必然的,皇上又何苦如此悲傷?”
“朕敗了,敗了!”
“勝敗乃是兵家常事,皇上何苦如此執著?”
順治聽罷一陣哭笑同出,說道:“沒有機會了,朕不行了,沒有機會了,沒機會了!”說罷趴在床塌上大哭起來,把床上的被褥全都哭濕了。
禪空幾人聽了順治的話,看著眼前這個少年天子悲痛的樣子,不禁心生憐憫。
順治哭了一會,突然問道:“大師,人死之后真的能去西方極樂世界嗎?”
“這是自然!”禪空說道,“有道是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皇上只要放棄執念,自然成佛西去。”
“對了?你怎么知道我是皇上?”順治大驚失色,“大和尚,莫不是要去告密嗎?”
“阿彌陀佛!”假和尚禪空聽得順治懷疑自己,心中十分不快,心道這人怎么翻臉這么快?但是面目上仍然沒有表現出來,說道,“我聽施主一再地自稱是朕,便猜到了一二。這期間,大清的皇帝與大明的海國公激戰于淮安。如果施主自稱是朕,十有八九是大清朝的皇帝陛下。只不過,貧僧不知道施主是真的皇上還是得了病糊涂了。不過,不管施主是不是皇上,貧僧沒有必要去告密。貧僧乃是出家人,告密又是為了什么呢?”
聽說不告密,順治安下心來。過了一會,順治問道:“大師,你說朕做錯了嗎?”
禪空如今已經四十多歲了,沒有頭發,卻有一把好胡子。這長相十足像一個高僧,很能糊弄人。當下低眉閉目,想了半天,說道:“陛下怕是過于執著了!”
“是啊,是啊!”順治長長地嘆了一口氣,說道,“貪嗔癡,朕是太癡了。”轉而又問,“皇貴妃也在西方極樂世界嗎?”
“凡是皈依我佛的都在西方極樂世界!不落六道輪回。”
“好,好,那就好,朕總算是還能見到皇貴妃。”順治開心地笑了,轉而又悲傷起來,“可惜,一統天下的大志怕是不能成全了。”
“皇上還是應當早早放棄執著的好。方才也說了貪嗔癡,陛下這三樣全都占了。陛下,要知道這天下乃是天下人的天下,不是陛下一個人的天下。陛下要把天下人的天下強變成自己的天下這就是貪。大清入關,殺漢人千萬,這千萬人全是能人志士。大清殺業太重,如今陛下一怒興兵,致使兩淮生靈涂炭,又造罪業,這就是嗔。陛下寵幸董鄂妃,為了自己的幸福,不知道犧牲了多少人的人生,這便是癡。貪嗔癡,陛下怕是全給占了。”
“你……你……你這和尚,居然敢說朕的不是?”順治怒氣上涌,可終究因為身體不適未能發做。
其實,這四個和尚都是假和尚,沒有真和尚的定力。喜歡和別人爭辯不說,也喜歡口腹耳目之娛。雖然每日如同和尚一樣行事,但是十幾年來幾無長進。當城里來了文藝隊演出的時候,幾個人便戴了帽子穿了便服一起去看戲。
滿清關外的爛事,吳三桂、多爾袞、順治、董鄂妃幾個人的八卦,幾位“大師”也是看戲看來的。
當下禪空和尚也不管順治是否生氣,說道:“這天下是漢人的天下,大清就算是占了去,怕也少不得幾百年愚昧無知。有道是人無千日好,花無百日紅,每一個王朝都有山河日下的時候,大清若是一統天下怕也少不得又有山河日下的時候,他日若是再遇強敵,以其愚昧無知豈能保全社稷?大明有鋼,大清也能有鋼嗎?如今沒有統一天下興許也是好事。若是再打下去,又有多少生靈涂炭?”
順治聽罷大笑,繼而扯動了傷勢,咳嗽了幾聲譏諷說道:“大明朝倒是能人輩出,可又如何被我野蠻人占了。這些孫子的頭,又怎么會被我滿人剃了?”
禪空嘆了一口氣說道:“中華文化源遠流長,沒想到卻被滿清屠戮。不過這也是一時的,需知道當年白羯肆虐中原,將漢人抓來吃,號稱雙腳羊,如今他們又在哪里。皇上你需得知道,留頭不留發,留發不留頭,這乃是屠戮文明。屠戮文明的都不得長久。需知道匈奴、鮮卑、契胡要么最終融入華夏,要么最后滅亡。如今,為了這華夏的文明死了上千萬人,尚且不服。大清可有這千百萬人?大宋柔弱,有幾十萬學子為之殉死。大明剛強,有上千萬人為服色不肯低頭。現在,陛下的大清朝把天底下有骨氣的人都殺了,剩下一群奴才,來日,大清有難,何人還要為大清慷慨赴死?難道能是奴才?奴才就是奴才,要么做大清的奴才,要么做別人的奴才,哪里會殉死?想來到了那個時候,怕是一個也沒有為大清殉死的。這大清怕是要遺臭萬年,只有恥辱。貧僧用不著長壽,只是現在看著這天下的局勢,便能猜到日后的結局。”
順治發怒不得,只能十分不服氣地說道:“得了天下,有個一二百年,天下愿意為我大清慷慨赴死的定然也不下上百千萬。”
禪空說道:“胡人無百年之運,豈能知道大清會有一二百年。況且,大清待天下子民為奴才,天下子民又如何待大清為父母?崇禎雖然昏庸無能,但終究視天下人為赤子,天下人原以為發斷頭。大清呢?把天下變成了奴才,鞭笞不絕,天下必然視大清為寇仇,如何肯慷慨赴死?皇上落到今日的田地,難道還不自省自查嗎?”
順治想到濟度見死不救,康親王杰書不知所終,皇親尚且如此何況他人?心中隱隱感覺到自己把人當奴才,把天下當私產似乎確實有所不妥。不過,旋即那種唯我獨尊的氣勢便又上來了,鼻子中重重地哼了一聲。
禪空說道:“大清屠戮天下,剃天下人的頭,怕是要遺臭萬年,興許還不如石敬瑭。”
“什么?你是說大清會是最差的朝代?還有,誰說大清會只有幾百年?”順治終于發怒了,大叫“你這禿驢,胡說八道,我大清千秋萬代,國祚永年,豈能被什么評價。”
“阿彌陀佛,請皇上恕貧僧無禮之罪。”
“哼!”順治又哼了一聲,躺了下去。他累極了,竟然支持不住,后腦勺剛碰到枕頭便睡了過去。
又過了一個時辰,傷口突然流血不止,順治在疼痛中醒來,知道自己快要不行了。大喊:“來人,快來人!”
四個和尚,慌慌張張跑了過來。
順治吐了一口鮮血說道:“朕不行了,快拿筆墨來,朕要擬旨……”
禪虛和禪能相視一眼,都是眉頭緊鎖。禪虛心道:這人怕是真的傻了吧?這個時候還要寫字?
禪空卻吩咐禪惠準備筆墨紙硯。
順治在紙上先使用漢字草草寫了幾個字,然后又用滿文寫了。禪空一看,這才發現順治是要立自己的兒子福全為太子。
順治寫完后,用自己的鮮血涂滿了手掌,然后按在“遺詔”上。
做完了這一切,順治跪在床上向禪空行禮說道:“大師,這是朕的遺詔,本來朕想下一份罪己詔,可是已經力不從心了,只能寫下這些,還請大師能送去京城。叫新皇帝替朕下一道罪己詔吧。”
“既然是皇上所托,貧僧定然做到。”
“多謝!”順治又說,“大師,朕想出家。”
“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不過,陛下啊,你癡念太重,如何能入得佛門?”
順治說道:“我是皇帝,想要入佛門,不正是佛門的光榮嗎?”
禪空還要再說。突然聽見一陣急促的敲門聲。四個假和尚嚇了一跳。還沒來的急應門,門就被撞開。
禪空急急忙忙出來的時候正好遇到張煌言。張煌言一愣,趕快道歉說道:“大師,在下失禮了。看到廟宇破舊還以為沒有人,這才誤闖。勿怪,勿怪!”
禪空還沒答話。突然聽見一聲大叫,一個人沖房里沖了出來,一腳踢開房門,嘭的一聲,嚇了眾人一跳。那人不是別人,正是愛新覺羅•福林。
順治此時倚在門框上,手中提著一把長劍,指著張煌言罵道:“漢人尼堪,狗賊,漢狗,漢狗,鼻子靈的很,居然找到這里來了!我便是大清皇帝,你們不是要我的性命嗎?來啊!來啊!和我決一死戰,決一死戰!”
說罷,手中寶劍亂舞,人卻還是倚在門框上不動。他的腳已經不聽使喚了。
張煌言一愣,正想抓活的。手下人卻早就安耐不住,雙眼噴火,拔出佩刀,沖上去,對著順治一頓亂砍。
“住手,住手,抓活的!抓活的啊!”張煌言大叫,可是一點作用也沒起。眾人還是對著順治揮刀不止。
可憐滿清入關的第一代皇帝被亂刀分戮,死在門檻上,鮮血把整個門檻都染紅。死了,也沒能邁過門檻,可憐,真是可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