順治十八年三月初八,就在科舉如火如荼進行的時候,玄武湖邊的俘虜營里卻一片祥和,一副與世無爭的樣子。
這一天陽光明媚,公雞睡過了頭叫得特別的晚。夏景梅睡足了七個小時,聽見公雞打鳴的聲音便起了床,拿了盆出去洗漱。
同一個房間的折光秋聽見了聲音,睜開了惺忪的雙眼,只看到了夏景梅的一個背影。心道:又得干活了……
于是,折光秋伸了一個大大的懶腰,張大嘴巴打了一個哈欠。當大量的空氣被吸入肺中又呼出之后,折光秋感到渾身一陣舒服。
“都起來了!”折光秋大喊道。
這一喊不要緊,整個房間里的人都被振起了床,接著里面便傳來一陣叫罵聲。
雖然很不情愿,但是被俘虜的滿清綠營將官們卻仍然七手八腳地穿衣服,疊被子。
這房間很大,能夠容納四十多人。南京大戰中被俘的滿清軍官大多被關在這里,絕大多數都是千總以上級別的軍官。
換句話說,能和夏景梅和折光秋關在一起的也都是滿清浙江和福建綠營的“官爺”。
此時已經是三月,下過幾陣蒙蒙的細雨,太陽越發活躍起來,現在天顯得有些熱了。
折光秋大吼完也不去理會眾人便拿著自己的洗臉盆出了門。由于房間里面的人太多,天氣又有一些濕熱,所以一夜下來,折光秋身上掛滿了汗珠,他雖然打了水卻沒立刻洗臉,而是用自己的毛巾擦了擦自己身上的汗水。
他一抬頭,看夏景梅正站在那里往遠處看著什么。折光秋順著夏景梅面朝的方向看過去。只見順著大道一眼望不到頭,黑壓壓的,全是人。原來是李軍又壓著一大群俘虜過來了。
之所以說是俘虜,其實很好理解,這些人頭上都有辮子。頭頂光溜溜的,在陽光下竟然熠熠生輝。
壓著這些俘虜的不是別人,赫然就是前滿清軍官馬得功。
“哼!”王進加扔下臉盆,站在夏景梅身邊說道,“夏都統,你看看他,什么東西?”
不知道什么時候王進加走了出來,在一邊沒好氣地說道。
夏景梅聽見王進加的抱怨卻沒動一點聲色,轉回頭來,用毛巾把自己臉上的水跡擦干凈。
折光秋聽王進加如此說法,也嘆了一口氣說道:“真不知道馬得功是怎么想的。居然屁顛屁顛的跑去投降,以前也沒看出來他是這樣的人啊。”
王進加說道:“馬得功以前很是剛猛,順治三年的時候攻打松溪、德化,馬得功一個人沖在最前面。許是鎧甲開了光銃彈都拐彎了,繞著他飛,居然讓他第一個登城。海逆來犯,馬得功在閩安也能把他擊退。要不然怎么能坐得了福建提督?”
旁邊又有人說道:“不僅僅是福建提督,圣上還給了他一個一等精奇尼哈番呢,還是世襲的。”
又有人說:“那是他在當福建提督之前就有的爵位了,不是之后。”
此時趙國祚正好走了過來,一邊洗臉一邊說道:“行了,各位爺,都別說馬得功了。馬得功被那個關盛年給抓了……那海國公的大將胯下赤兔馬,手提青龍偃月刀,威風得很。”
王進加說道:“總督大人,你說的那是關公,怎么是關盛年了?”
“別叫總督了,我都說了好多次了。一個滿清的浙江總督,算個鳥啊?咱們現在是階下囚,叫我名字就好,不習慣就叫老趙。”
說罷,趙國祚低頭洗臉,抹了抹臉上的水,拿過毛巾來,一邊擦臉一邊繼續說道,“三國時候老將黃忠多么勇猛,竟然在關公面前馬失前蹄。可是關老爺卻沒殺黃忠,成了一段佳話。
據說南京大戰的時候馬得功差不多也是馬失前蹄。關盛年卻不斬他,只是叫人捉住。那關盛年不用我多說你們也該知道是什么人物。管效忠、喀喀木、瑪爾塞、噶褚哈都敗在他的手上。而且也姓關,搞不好就是關公的后人。馬得功那是感念關將軍的不殺之恩,這才投降的。想要生生世世追隨關將軍。馬得功好名,想要當黃忠啊!”
“我說趙總督,話不能這么說啊!”王進加說道,“咱們可都是受過皇上恩德的人啊。聽起來你怎么給李賊說話似的?”
趙國祚哂笑一聲說道:“我是實話實說。都到了俘虜營了,還不能隨便說話?我就說了,那又怎么樣。咱們兵敗被擒,你們以為北京的萬歲爺會怎么辦?就算出去了,你們還打算回去嗎?
馬得功本來是明朝的將軍,從明朝來又回到明朝有什么不對嗎?他可是先受了明朝的恩典,明朝不計較他當漢奸,這不是很好嗎?”
“趙提督,你這話什么意思?”王進加看似不高興地說道。
“你看看,在滿清我可是浙江總督,你呢?現在你都敢這么和我說話了,你說我能算是什么總督?”趙國祚一點也不氣惱,微笑著說道,“人心,我早就看透了。你也就別在這里惺惺作態了。”
“我……”
折光秋打斷王進加說道:“總督大人,你的話我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可否詳細說說?”
趙國祚嘆了一口氣說道:“我和你們都不一樣。我父一鶴公,在老汗在位的時候就投奔滿清了,天聰三年授三等甲喇章京。
我呢?一開始我就被授予牛錄額真,屯田義州。從征黑龍江。取前屯衛、中后所。順治初,從征江南,克揚州、嘉興、江陰,皆有功。世職自半個前程累進二等阿達哈哈番。歷官自甲喇額真累遷鑲白旗漢軍固山額真。
順治十三年,加平南將軍,駐師溫州。十五年,授浙江總督。怎么樣,比馬得功厲害吧?”
眾人聽了自然都不說話了。
“老夫今年五十三歲了,整整當了五十三年的奴才。”趙國祚說道,“當年十王打我嘴巴,那都沒有什么,可是其他的滿人,一個非常普通的滿人居然也能騎在我的頭上拉屎。有的時候甚至指著我的鼻子罵,我能怎么辦?位置再高也不過是滿人的奴才而已。想當主子?嘿嘿……下輩子投胎前看準嘍,別投錯了!”
趙國祚長出口氣,看了看正走過來的馬得功,笑了笑,繼續和眾人閑談。
“現在好了。”趙國祚說道,“我五十多歲了,讓人家給俘虜了,本以為必死無疑,結果呢?不僅沒死,你們口中的李賊居然還給治傷。那夏神醫妙手回春,我這骨頭接上堪堪一百天就好了。現在居然都能活動了,否則也不會來這里做這個勞動改造,每天也沒有什么太累的活,還給吃飽,你們還想咋地?
從前咱們捉了明朝的兵將,不投降的全都斬首,可是你們看看大明海國公的胸懷,殺誰了?”
“殺了佟國器!”王進加說道。
趙國祚一怔,顯然他沒有意識到自己失算,但是稍微調整了一下思路便繼續說道:“佟國器和咱們不一樣。他是佟佳氏人,滿洲人。雖然祖上是漢人,可是老汗努爾哈赤賜下滿洲姓氏,他自然也就是滿洲人了。這人就算想要投降,元首海國公怕是也不會應允的。這王八蛋,打仗無能,內斗在行,王茂德乃是河南名將,他說殺就殺。如此囂張跋扈,憑得什么?就憑他是滿人。這種敗類,死了好啊……留著,在哪邊都是禍害。早死早干凈!”
夏景梅一直也沒有說話,他靜靜地聽著趙國祚幾個人說話,心中翻江倒海。當時,他被困在陣中,一心想要找到靖南王世子,可是來回沖突怎么也找不到,最終力竭被俘。
他不是不感念大明的不殺之恩,畢竟三十六歲的他曾經也是明朝的武官。
但是,在明朝那里不管他立了多大的功勞就是得不到升遷,反而是那些在他頭上的文官什么都不會,頤指氣使的,卻能始終騎在他頭上。這群人用他拼命整下的軍功升官發財,而夏景梅自己卻僅僅得到一些酒肉吃食,當真把他看成是個賣命的打手了。
正因為如此,夏景梅才投了清朝。他的升遷也是清朝給予的。本來夏景梅武藝高強,很有指揮才能,所以僅僅十六年就從一個裨將升任為副都統,對于清朝他也是感恩的。
現在到底是跟著清朝還是明朝他是難以取舍的。如果大明逼迫他投降,他興許也就降了,可是讓夏景梅不明白的是,大明不逼迫他們,也不放他們,讓他們“勞動改造”。放出話來,如果覺得自己改造好了,想明白了便可以投降。
這么一來,夏景梅反而不知道該怎么辦了。他當然珍惜自己的名聲,不想主動賣身投靠被人說成是二臣,總想有個臺階好下。可是,臺階一直也不來,總是這么拖著也不是個事。現在真是進退維谷,不知道怎么辦才好。
———————————
改錯:趙國祚被俘之前的職務是浙江總督,順治十四年的事情,后來李率泰總督閩浙,他的權力在李率泰之下,畢竟李率泰官職大而且是滿人、額駙,趙國祚歸李率泰指揮。
趙國祚在順治十八年被調任山東,前后總督浙江四年,再后來又調到山西。
歷史上的趙國祚是漢軍鑲紅旗人,這老不死的命又硬又長,三藩之亂的時候不僅沒死,還立過功。到了康熙二十七年才死,享年八十一歲。
此前我寫成了浙江提督還是什么我忘記了,章節太多也找不到了,所以特意在此更正。給大家造成的混亂和閱讀不便原諒,對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