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嶺山中,黑嶺幫外。
清晨時分,一彪人馬沿著山道緩緩而至,寨內望樓上見有人來,慌忙敲起銅鑼,鑼聲響亮而悠長,全然不似有敵來襲,更像是在歡迎來客。
聽得銅鑼聲響,寨內人眾紛紛走動起來,待到那彪人馬來到寨前,寨門打開,董長老從中緩步而出,其后跟著吳長老等幫內人眾,幫里武人兩側列隊,口呼:“魯大哥神功蓋世,一統江湖!”
來者為首一人名叫魯仲武,正是魯穆口中的大哥,不過明眼人都看得出來,這二人并無什么血緣關系,魯穆長得五大三粗,魯仲武雖說也身形高大,膀大腰圓,但面容卻不似魯穆一般粗魯,胡須還精心修剪過,這個大哥的稱呼,大概是江湖大哥吧。
見董長老迎上來,魯仲武并未下馬,只是開口問道:“董長老,怎么是你出來迎接,魯穆呢?不是他找我來的嗎?”
董長老答道:“魯大哥,魯穆長老他昨日外出行獵疲憊,加之飲了些酒,此刻正在寨內安睡,我等不敢隨便打擾,又怕誤了迎接,便自作主張先來此歡迎大哥您了。”
魯仲武點點頭,他了解魯穆個性,喝酒誤事倒也并不奇怪,于是也沒說話,策馬從董長老身旁經過便要進入寨中,寨內的人眾急忙兩側散開讓路,待到魯仲武進入寨門,他的手下已是經過歡迎的人群之時,魯仲武突然停下了馬。
吳長老忙上前問道:“大哥,您這是怎么了?”
魯仲武突然說道:“動手!”
一聲令下,他的手下立時行動起來,迎接的人根本來不及反應,眨眼間,已被各種刀劍抵住了要害之處,董長老脖子上架著刀刃,吳長老被魯仲武手中的直刀抵在胸口。沒受制于人的那些人都被嚇了一跳,紛紛遠遠退開,這些人武功不怎么樣,魯仲武的手下也沒管他們,只需控制了所有領頭的人,這座寨子便算是拿下了。
見兵不血刃就控制了所有關鍵之人,魯仲武又開口說道:“捆了!”
馬隊之后,一群步卒一擁而入,各持繩索等物,將董長老等人捆了個結結實實,董長老他們不敢掙扎,只是對魯仲武問道:“大哥,這又是何意?”
魯仲武懶得解釋,他倒不是懷疑董長老他們想要做什么事,之前留著這些人只是為了穩住幫里的形勢,而是現在黑嶺幫里的少壯派已然對他心悅誠服,這些老家伙們自然也沒什么用了,安排魯穆來這里也不是要他好好管束這些人,而是因為魯穆這個人喜歡喝酒誤事,帶在身邊也是耽誤事,給他個差事來做罷了,若不是魯穆差人過來送信說有一村夫送玉環劍到寨中,魯仲武是絕不會自己來這一趟的。
不過話說回來,魯仲武對魯穆寫的這封信充滿了懷疑,玉環劍被秦思廷藏在了他的堂兄弟家中,今年早些時候,魯仲武專門派了人去取,派出去了三十余人,卻只有一人逃了回來,黑嶺幫做事一向謹慎,此人便是當時暗藏于谷外的暗哨,自己的兄弟進了院子之后,卻見翠煙閣的一干人等緊隨其后而入,由于事發及其突然,故而來不及向院內人報信,眼見自己的人被翠煙閣的人打敗,他不敢多停留,匆匆趕回幫中報信,其后魯仲武又派出了許多人手,想要查出玉環劍被翠煙閣的人帶到了哪里,卻一直沒有消息。
魯穆送信過來之時,魯仲武滿心疑惑,玉環劍要么在翠煙閣里,要么是被其他厲害人物拿著,斷無被人送回來的道理。不過魯穆這個沒腦子的莽漢并不知道玉環劍是什么,信中卻把玉環劍描述的十分詳細,想來也許是翠煙閣的人以此來談條件,或是有其他打算,于是他向上匯報之后,便帶了幫內大多好手,沖著這座黑嶺幫的偏寨而來,他早就打定了主意,就算當真無事,這個寨子里的人也要一個不留,絕不可流出一絲玉環劍的消息出去。
眼見董、吳兩個長老連帶著寨子里剩下的其他頭目都被捆了個結實,一年輕人走上前來,對魯仲武說道:“幫主,人都清點了,找不到老董的侄子董方。
此人是黑嶺幫的孫長老,說是長老,但卻一點也不老,只是因最聽魯仲武的話,于是便得了幾招武功指點,成了長老。魯仲武眉頭一皺,對董長老問道:“董方在哪?”
董長老說道:“董方他在前廳準備迎接的酒宴,魯大哥……哦……不……”他突然意識到孫長老對魯仲武的稱呼,馬上改口說道,“魯幫主,我等真心歡迎您到此,也樂意效忠,還請幫主開恩松綁。”
魯仲武一幅不知可否的樣子,手一揮,說道:“帶上老董,其他人關起來,跟我去大廳,你,”他指孫長老說道,“去把魯穆給我找出來。”
“是。”孫長老得了命令,立時開始指揮手下行動起來,一撥人押著人往馬廄而去,一撥人押著吳長老跟他去尋魯穆下落,其他人跟隨著魯仲武,直奔寨內正廳而去。
深秋時節,秦嶺山中陰寒之氣彌漫,大廳門外掛著厚簾子,門外立著的兩個衛兵見魯仲武到了,立即為其掀開了簾子,卻被魯仲武身后的人沖上來拿下。魯仲武自己則毫不猶豫,掀開簾子便走入了大廳之中。
大廳正中,點著火盆,原本兩側的案幾都被撤走了,偌大的屋內剩下兩張案幾,一張在門口,一張在主位上,兩張桌子相對著火盆擺好,上有各式瓜果餐食,董方確實就在這里,正端著酒壺立在屋邊,魯仲武看出來了,這張靠門口的案幾是留給自己的,因為一個白須白頭白袍的老頭正端坐主位之上,手端酒杯看著他。
魯仲武認得此人,正是“游散仙”安德玄,在他的桌子上,一個錦盒打開著,雖然距離較遠,但魯仲武還是一眼就認了出來,其中放著的正是玉環劍。
魯仲武往前走到案幾前,他的手下一擁而入,見屋內只有兩人而魯仲武臉色十分難看,都有些不知所措,一人開口問道:“幫主,咱……”
“幫主?”安德玄開口了,“前代秦幫主有令,持玉環劍者即為黑嶺幫幫主,現在劍在老夫這里,你們該叫老夫幫主。”
一干人等見了玉環劍,立時便亂了套,年長一些的人認得玉環劍,已知眼下事情的復雜,紛紛交頭接耳起來,年輕一些的不認得這把劍,但見認得的人都面色凝重,也知道事情不簡單,趕緊向年長一些的人詢問,一時間大廳內嘈雜無比。
“秦幫主背叛黑嶺幫,他的律令早就是廢紙一張。”魯仲武開口說道,竊竊私語之聲立時便停了下來,“玉環劍乃本幫至寶,秦幫主私自將幫內寶物送到幫外,已是罪大惡極,非本幫之人,若不立即將此劍返還,幫內人人得而誅之。”
此言一出,許多老一些的人物都是心頭一震,雖說這些人早已打定主意跟隨魯仲武,但仍記得秦幫主所在之時的言行,這樣給秦幫主定罪,日后怕是要將幫內還記得秦幫主好的人清理干凈了。
安德玄呵呵一笑,說道:“如此說來,兩年前是何人害了秦幫主,已經十分明白了,是嗎?”他站起身來,魯仲武見他起身,絲毫不敢怠慢,手已按在腰間的刀柄之上,安德玄是何等人物,江湖上何人不知,卻聽安德玄繼續說道:“別忙,老夫今天不打算給秦幫主報仇,只是有些事情,老夫要問個清楚,坐吧。”
他嘴里說著,腳步卻踏了出去。“小心!”魯仲武大喝一聲,然而沒等眾人反應過來,卻見安德玄已入鬼魅般來到了眾人當中,手掌一拍一推一拉,反身拉著董長老抽身而回,原本押著董長老的兩人,一人手捂肩膀倒地,一人橫飛了出去,其余人這才反應過來,而安德玄已回到了自己的案幾之前。
屋內眾人慌忙抽出武器,但心中的震撼已非言語可說,這一來一回之間,竟無半點預兆,身法之疾,出招之快,內力之強,已是世間無人可及,二十年前便有傳言說“游散仙”安德玄的武功完全不輸于傳說中的“一刀二劍”,如今二十年過去了,似乎年歲絲毫沒有影響他的本事,眼前便是名副其實的活著的江湖傳奇。
魯仲武也有些心里犯怵,他對自己的武功原本十分自信,覺得即便是江湖上成名的大俠,自己也完全可以一斗,更不要說手下也有許多高手,一擁而上,任他有多大本事也難逃一死,但這一個來回,安德玄已顯示了自己的本事,萬軍叢中取上將首級,便入探囊取物一般輕松,魯仲武此刻已運起內力,緊盯著安德玄,兩腳站住位置,生怕他突然出手。
但安德玄卻全無突襲之意,只是淡定地將董長老身上的繩索解開,而后安然落座,對魯仲武說道:“請坐吧,董長老是秦幫主的友人,友人的友人老夫不喜歡看他被人綁著,坐吧,董方,為這位魯……嗯……該怎么稱呼你呢?哎,為他倒酒吧。”
董方之前見許多人押著自己叔父進來,還有些慌張,但此刻已是放下心來,大膽地上前為魯仲武倒上一杯酒,魯仲武雖說懾于安德玄的武功,時刻警惕不已,但身為老大的面子卻不能丟,一邊坐下一邊說道:“安老前輩,你雖不喜歡友人被捆著,可在這屋外,這座寨子里的人可都在我手里,您武功蓋世,卻須救不得每一個人。”
安德玄卻毫不計較,說道:“不妨不妨,只需老夫眼前看不見,那便影響不了老夫的心情,老夫讓你坐下,便是有事要和你談,等老夫談完之后,你自然會把這些人都放了。”
“哦?”魯仲武一手端起酒杯,另一手卻藏在桌下,“安老前輩如此自信?不知老前輩要談些什么?”
安德玄從錦盒中取出玉環劍,在手上把玩了一下,說道:“這柄玉環劍到了老夫的手上之后,老夫便一直在參悟,這玉環劍雖說雕鑄精美,用料名貴,卻談不上是至寶,為何不光黑嶺幫,連翠煙閣的人都要來奪?”
魯仲武冷哼一聲,說道:“玉環劍是我幫至寶,其價值本就不在這柄劍上……”
“誒!對了!”安德玄“啪”地一拍手,把魯仲武嚇了一跳,“你說的沒錯,老夫參悟許久,這柄劍的奧妙之處,的確不在這柄劍本身之上。”
說罷,安德玄從錦盒之中取出了一封信,說道:“秦幫主送來這柄劍之時,也附帶送來了這封信,如何,魯……算了,你聽過這封信嗎?”
“我叫魯仲武,以安老前輩的身份,便是直呼我名也可,”魯仲武說道,的確,以安德玄的江湖地位,便是名門大派的掌門,直呼其名也不算冒犯,他對自己手下說道,“既然是前代的事,涉及幫內機密,閑雜人等不得參與,你們都出去。”
他的手下頓時如釋重負,這等機密事宜,若是多耳聽了去,被滅口也是可能的,最好大家都不知道,也是茍活之計,但沒等眾人出去,安德玄說道:“慢著,既是黑嶺幫的事,在場各位又都是黑嶺幫的人,大家都是兄弟,聽了也無妨。”
安德玄雖是笑瞇瞇地說著話,但話的份量卻十分重,眾人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卻聽董長老說道:“秦幫主的遺書,只是交代身后之事,斯人已逝,魯‘掌門’究竟怕些什么?”
魯仲武聽得他言語擠兌,面有不滿,心想:姓董的,剛才你還在老子手下捆著,這會兒就敢這么說話了,以前覺得你是個迂腐老頭,今日才知你是個狗仗人勢的鼠輩。他雖心里這么想,卻不能這么說,否則便是真的怕了,威信是不能丟的,于是說道:“也好,大伙正好聽聽這個叛徒的妖論,把信念了,大伙也自然分辨得出忠奸。”
安德玄笑出了聲,伸手展開信紙,念到:“吾弟思梁親啟,若接此信,則為兄已不在人世,且多半為人所害。為兄知弟素不喜江湖之事,然事已至此,非弟不能擔當,為兄一生自付多行俠義,問心無愧,此劍為為兄一生所行之證,望弟妥善保管,以為秦家家傳之寶。為兄一身武功,皆在劍外,望弟多行參悟。傳信之人,弟盡可信任,可隨之至一地隱居,生活所需之物兄已為弟備齊,弟自可遠離江湖恩怨,若能幸福長久,則為兄可安心矣。愚兄,秦思廷。”
他把信念完,廳內一片寂靜,年長一些的人見過秦幫主,這信中的口氣一聽便是秦幫主的話,想起昔日秦幫主在時,心中不免感慨。
安德玄說道:“這便是秦幫主留下的遺書,魯壯士,你怎么看?”
魯仲武開口說道:“怎么看?安老前輩,在我看來,這更是本幫的叛徒了。玉環劍是本幫的寶物,前代幫主私自將其送給親戚,還要收作自己家傳,更讓人藏在隱秘之處,這便是盜取幫內財物。更何況前代秦幫主在時,黑嶺幫眾過的一日不如一日,無本的買賣做不了,弟兄們都餓肚子了,這個人還心心念念個人的道義榮辱,不是叛徒又是什么?”
安德玄點了點頭,說道:“你這番理解,也有一定道理,的確,秦幫主在世時,黑嶺幫是不許隨意掠奪的,吃穿用度,全靠秦幫主想法籌集,為人作鏢,或是開墾地皮,總是不如劫掠來的爽快,過路客商行人死活,與你黑嶺幫又有何關系呢。”
魯仲武自然聽得出安德玄話里的刺,在場的人也都聽得出,不過他卻并不在意,畢竟全幫人輕松的吃飽肚子可比行人性命重要,魯仲武開口說道:“確實如此,不知安老前輩有何見教?”
安德玄說道:“沒什么,黑嶺幫如何生存,老夫自然沒什么可說的,不過老夫思來想去,這封信中有一句話老夫卻格外在意,信中說,為兄一身武功,皆在劍外,然則秦幫主送來的卻不是尋常的佩劍,而是送來的玉環劍這么一把不能施展武功的劍,魯壯士,你猜這是何意?”
魯仲武壓根不想多想,直接順著安德玄的話問道:“這是何意?”
安德玄捋起自己的胡須,伸手取過錦盒,說道:“老夫思來想去,還是覺得,秦幫主所說的正是字面意思,劍是放在錦盒之中送來的。”他再此打開錦盒,繼續說道,“皆在劍外。”他抓住錦盒的底部,輕輕一按,只聽“咔嚓”一聲脆響,盒底打開,掉出了一封書信和一個令牌,安德玄拿起令牌,說道:“黑嶺幫幫主遭人暗算,幫內人卻反助行兇者,我這才理解了緣由,也不過是因為……”他向眾人展示了令牌正面,上書三個金色大字:待賢坊。“行兇者是官府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