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一切都順其自然。
周六清晨,初秋時的天空分外晴朗。
薇薇坐在噴泉水池旁,抬起頭,看著充滿朝氣的,剛升起的太陽。
她顯得隨性又瀟灑,兩條腿踩在池子里,腳板踏著堅實又滑溜的水藻石塊,手上牽著一條繩索。
繩索的另一頭,綁住了莊子里的護院犬。
它皮毛鮮亮,體態修長而優雅。是一頭喜樂蒂牧羊犬,莊上很多人都喜歡它,在瓜分普拉克家的地產和農田時,薇薇費了好大的勁才把它弄到了自己名下。
畢竟平時那些喜歡摸狗的,他們不鏟屎,不喂糧,不梳毛,不洗澡,更不會給狗看病。
這些事情,都是薇薇來做。
大多數人只喊它做“狗”。
薇薇卻給它起了個名字。
因為薇薇喜歡看小說,鎮上的作家大衛寫的書里,也有這么一位帶著忠犬冒險的闊劍游俠。
薇薇記得,那本書的名字叫圣杯往事。
故事里講的,是一個掉隊的游騎兵,帶著愛犬尋找軍隊的故事,還是個悲劇。
游騎兵花了十六年,最后還是沒能找到自己的隊伍,因為他的祖國戰敗了,游騎兵部隊也解散了。
十六年里,主人公從十八歲的小家伙,變成了三十四歲的大家伙。
從一個善良單純的人,變成了陰險狡詐又善良單純的人。
聽上去很復雜,其實很簡單。也不是什么振奮人心的好故事。
撇開那些“經歷、成長、蛻變”的無趣主線。
一路上主人公和愛犬相依為命互幫互助的事跡深深吸引了薇薇,屬實是一部愛狗圣經。
在故事里。
這條小狗崽從小到大,從生到死,跟了主人公一輩子,直到死前,它才對月亮咆哮,高高仰頭,嘯出狼嚎。
主人公這才知道,自己原來養了一頭狼。
薇薇記得非常清楚,也記得大衛先生才華橫溢的后記致辭。
世上會仰望星星、月亮、太陽的生物非常少,許多左右不完全對稱的脊椎動物都很難做到“仰望”這個動作。
會仰望的,其中包括人與狼——
——人從仰望日月星辰中推算星象繪制航圖,走遍了世界每一個角落。可狼依然是那頭狼,只是學會放棄仰望之后,它變成了人最好的伙伴。
它的名字叫“范克里夫”。
“范克里夫!”薇薇喊,“范克里夫,起來!”
大狗乖乖地站了起來。
薇薇又喊:“轉個圈!快!轉個圈!”
大狗原地打著轉,拴狗繩在脖子上多繞了一圈。
“真乖!”
薇薇拍著手,去摸范克里夫柔軟又結實的脖頸,給范克里夫搔下巴。
她突然問:“你會跟我一輩子嗎?”
喜樂蒂犬的大眼睛里滿是問號。
顯然,它聽不懂薇薇在說什么,哪怕它再聰明,也不會明白主人嘴里的“一輩子”是什么意思。
薇薇形容道:“就是一輩子!大概十來年,你看,范克里夫,太陽升起又落下是一天,三百六十五天就是一年,十來年差不多得有四千天。咱們合計合計,商量商量。你要是愿意跟我一輩子,我就不去找少爺的麻煩了,我也不粘著他了。”
她邊想邊說,說得很慢,反正身邊也沒人,都在給少爺準備婚禮,索性放開了說。
“范克里夫,從小到大,我給小少爺喂飯,幫他刷馬桶,給他洗澡,給他梳頭發。還陪他睡覺,就和你陪我睡覺一樣。
——我還納悶兒我這肚子怎么就沒懷上小伍德呢?我跑去問奶娘,奶娘告訴我,男人要在床上欺負女人,像打架那樣,女人才會生寶寶。
——嗨呀!我真笨,每次在床上時,小少爺朝我撲過來的時候,我都揍他,難怪我懷不上。
——可是,等我明白這個道理的時候,少爺就死了,我傷心了好一陣子,眼淚嘩嘩的掉。我想范克里夫你死了,我也會哭。
——后來少爺變得死去活來的,這叫我慌了神,我哪兒有那么多眼淚呀!我是想明白了。”
大小姐經常會說俗話。從她嘴里說出來的俗話都很有道理。比如薇薇學來的這一句。
“養男人,還不如養條狗——范克里夫只會讓薇薇我傷心一次,絕不會像少爺那樣,像是縫紉機往布料上打洞似的,一下下戳穿我的心。”
范克里夫聽懂了這一句,高興得搖著尾巴。
薇薇嘟著嘴,雖然臉上在笑,可眼睛里全是淚。
“范克里夫,你說呀,你會跟著我,一輩子都不走!對嗎?你肯定比少爺更喜歡我!你喜歡舔我的手心,少爺都不肯舔我!”
范克里夫:“汪!”
薇薇問:“你答應我啦?”
——不,這條護院犬只是察覺到有人靠近。
伍德提著裙擺,踩著高跟鞋,畫著濃妝。
他的臉酥麻發癢,脂粉里的重金屬充滿了蠻荒落后的維多利亞時代感。
他感覺喘不過氣來,收腰的鋼圈緊緊夾住了他的肋骨,幾乎要把腎臟憋炸。
他兩只耳垂掛上了華麗又累贅的寶石耳環,脖子上的一塊金表掛墜比磨盤小不了多少。
他剃光了腿毛,還得露出笑容,因為未婚妻和他的姐姐說過,也和他說過。
“要優雅。”
如果真正的伍德•普拉克還活著,看見這一幕一定能在地上笑得打滾。
薇薇震驚了。
伍德表現得非常冷靜。
“我有事要和你說,薇薇,這件事很重要,也很唐突。”
薇薇難以置信:“你怎么可以……”
“督統參加了婚禮,還有鎮長和法官,對,是三位法官中的最后一位。”伍德拉上了薇薇的手,“這件事可能你無法接受,但我有義務告訴你。”
薇薇掙開了小少爺。
“你怎么可以……你竟然……”
伍德駐足,還在想,該怎么把情況和薇薇如實道來。
——事實上,他與薇薇有一份婚約。
這份婚約不是薇薇和伍德訂的,而是薇薇的奶娘與朱莉大小姐訂的,很早很早以前就訂好了。
在列儂王國,它受到法律的保護。是封建習俗中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所以在伍德提出與萱丫頭成婚時——朱莉的反應會那么激烈,小老弟與萱丫頭的婚禮不合法。
這讓伍德想起了魯迅先生——魯迅先生的婚姻是母親安排的包辦婚姻,而在那個時代,離婚或說休妻,對一個女人來說是難以承受的痛,所以魯迅先生為了保護這位母親安排來的妻子,始終只給了妻子一個名分,并沒有夫妻之實。與魯迅相愛相依,生子偕老的許廣平女士,也只算魯迅先生的同居人,并不能算妻子。
就在此時,就在此刻。
伍德在等。
等薇薇開口。
朱莉和邵小萱也在等,這一大一小倆姑娘倚在大鐵門邊,脖子伸得老長。
萱丫頭穿著新郎裝,西服筆挺,皮鞋光亮。
朱莉趴在丫頭結實的肩膀上,生怕漏看了半點細節。
薇薇依然是那副難以置信的模樣。
她說:“你居然……你竟然……”
伍德坦誠道:“我來找你回去,想和法官商量我們的婚約,我知道你很在意這件事。但我答應小萱,她為我出生入死,我不能失諾違約。”
終于,薇薇把那句想說的話說出來了。
薇薇:“你怎么比我還漂亮?”
伍德:“???”
薇薇:“你怎么能比我還熱辣性感?”
伍德:“???”
薇薇夸張地形容道:“看看這腰子!這屁股!看看這臉蛋!天哪……你就是鎮上最漂亮的!少爺……我還能叫你少爺嘛?”
范克里夫:“汪?”
撲通——
朱莉大小姐壓著邵小萱,兩人一塊摔了個大馬趴。
“艸!”朱莉趴在萱丫頭身上,緩了老半天都沒爬起來,罵罵咧咧的,“死丫頭!我還指望你能說出什么話來!?原來你就在乎這個?”
而萱丫頭顧不上疼,脖子上的傷都快笑裂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她真可愛!對嗎?”
也不知道這句“她真可愛”是在形容薇薇,還是在形容伍德。或者只是萱丫頭看見了范克里夫,看上了普拉克家的狗。
雖說伍德是個果斷的人。
但他現在卻變得迷惘。
因為男人和女人就像是兩個星球的生物。
“你就在乎這個?”
薇薇用力地點著頭,就像是她每一次洗衣做飯,淘米刷碗時那樣用力。
“我就在乎這個!”
伍德問:“你沒說謊?”
薇薇:“我實話跟你……”
話語戛然而止。
薇薇輕輕給了自己一耳光,其實她還有一點點僥幸,一點點念想。
現在沒有了。
薇薇問:“你不是說要去王都嗎?少爺?”
伍德:“是有這回事。”
“那我能跟去嗎?”薇薇又問:“莊園都分出去了,大小姐也用不到我。”
朱莉連忙搶答:“用得到用得到!”
“你用不到!”薇薇喊:“小姐!你有那么多傭人,都是你的姐姐妹妹好閨蜜,哪兒缺我這一個呀!雖然產業是分出去了,小姐,鄉親們還得請你給他們做賬呢,只有你算得清賬。我跟著少爺好呀,不會給小姐你添亂。”
伍德明白了。
“你想和我去王都?”
薇薇學著少爺的語氣,叉著腰。
“我沒這個能耐嗎?小少爺你做不到的事情,我能做到。你打不過的大白鵝,我一只手就能掐住它的脖子。少爺你要是空不出手來護著我!范克里夫可以保護我!”
范克里夫:“汪!”
伍德笑出聲來。
“可把你能耐的。”
“不光是這樣!”薇薇拉著少爺的胳膊,帶上狗,也顧不上少爺那雙高跟鞋該怎么走路。
她趾高氣昂,充滿了自信。把大小姐和“新郎官”從地上拉起來。
“我還要變得更堅強!至少不能像少爺你說的那樣,握上農具就見血,受傷就流淚!我才不要這樣!”
做完這些,薇薇像是宣布領土主權一樣,急匆匆地往宴會趕。
朱莉問:“你干嘛去?!薇薇?”
“我是少爺合法的妻子!你問我干啥去?”薇薇喊:“當然是找法官做主啦!”
朱莉皺著眉,捂著腦袋,感覺頭疼。
萱丫頭牽起伍德的手,在哈哈大笑。好像不論什么時候,她都可以開心地笑出來。
“你也不著急?不在乎?”朱莉問。
萱丫頭笑得急了,舊傷復發又開始喘。
她解釋道:“你不知道……哈哈哈哈……咳咳……我老家的民俗,那是一夫多妻,鬧大旱的時候呀,家家戶戶都興賣兒賣女,兒子還不好賣,我就是被賣到這里來的。你們這兒的婚姻觀念還算保守。還有呀。這小姑娘也太可愛了!我就沒見過這么可愛的人。”
伍德牽起萱丫頭的手,輕輕拍著丫頭的背脊,生怕妻子的“笑喘”讓舊傷復發,畢竟這個鎮上還流傳著“醫生必死”的謠言,暫時沒有醫生愿意來這里。
萱丫頭作為新郎官,挑弄著伍德新娘的下巴。
向朱莉大小姐炫耀道。
“當然啦,我老婆也很可愛!”
是的。
他們都不在乎,因為這個世界危機四伏,世事無常。
有無數吃人的魔鬼游蕩在人間。
有人朝生暮死,也許這幾年還好好的,也許這幾天就進了棺材。
相比之下,愛情它一點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堅韌果決的心,還有健康強壯的身體。
有了這些,一切都能水到渠成,順其自然。
伍德說。
“可把你們能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