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刀直入地講,寫作是一件很痛苦的事。
——對占星鋪老板大衛來說就是這樣。
大衛今年三十三歲,是椿風鎮上數一數二的占卜師,獨自一人生活,早上七點起床,晚上七點收攤,沒有不良嗜好,業余愛好是寫書——但寫作對他來說是一件非常痛苦且枯燥的事。
他是個高地人,原本有一頭酒紅色的秀發,卻因為靈感枯竭早早變成了地中海。
他的眼窩內陷,黑眼圈很深,一點都不像個早睡早起的人——那是他夜晚在床上輾轉反側,為報社的新稿冥思苦想時留下的病根。
他的皮膚像是尸鬼一樣干燥且蒼白,時常為了留住大腦中迸發出的靈感而廢寢忘食,內臟腸胃深受其害。
為了對付占星師的工作,還有步步緊逼的截稿日,大衛先生日夜操勞,表現得勤勤懇懇兢兢業業。
這一切一切的付出,都是為了圓一個謊。
他是一個殺手。
沒有感情的殺手。
在白天,他是一個給人指點迷津,依靠星象混飯吃的江湖騙子。
在夜里,他拿起刀子,化身成夜幕中的死神,提著人頭去換錢。
與此同時,他還得保持高強度的供稿連載,在太陽報社寫一本名叫龍的羅曼史的騎士小說,免得讓自己的夜生活過得單調了,引來治安官的懷疑。
“按照你說的,大衛先生,你并不喜歡你的工作,對嗎?”
伍德坐在占星鋪門廊前的椅子上。他挽著露絲大法官的手,表現得彬彬有禮。
大衛面無表情,表情如行尸走肉,給兩位貴人倒茶送水,附身答道:“是的。”
露絲立馬敲起響指,她打扮得光鮮亮麗,是整條街最靚的那個妞,表現得急不可耐,想把話語權牢牢掌握在自己手里。
“但你做得很出色!大衛!你剛才說的就很有道理!對了……你剛才怎么說來著?”
大衛的臉部肌肉在抽搐——看得出來,他的內心有不滿,有忿恨,有無名火。
但老板的話,他哪兒能不聽呢?
于是他將伍德先生與露絲女士的婚姻占卜結果,又念了一遍。
“從閣道三到心月狐,從玉衡星到南斗六,天上所有的星辰都盼著你們能成為一對白頭偕老的絕世佳人。”大衛先生絞盡腦汁組織著措辭和語法,用出畢生所學,為老板圓下一個謊。
“對!沒錯!”露絲抓緊了伍德小少爺的手,興高采烈地形容道:“你看看,雖然你不喜歡這份工作,但是你完成得很好啦!這就是你的天然優勢!你就是這方面的天才!”
咔擦——
大衛先生握著杯盞,瓷杯口隱有裂紋。
就在此時,達里歐剛從廁所回來。
她換回了男妝,重新化身為伍德少爺忠誠的男侍從。從她,變回了“他”。
達里歐神色慌張,內心惴惴不安,因為第一眼看見大衛先生時,他就將對方認了出來。
這個占星鋪老板大衛,曾經與達里歐在同一個匪幫干臟活,他們都是骷髏會的骨干成員。
達里歐是馬匪出身,負責為設伏搶劫商隊的兄弟們放哨,用口琴和哨聲傳遞信息,諢號叫畫眉。
大衛則是骷髏會的殺手,負責看守和保護幫會成員的家眷,如果出現叛徒,那么叛徒的家人會在他的刀下死的干干凈凈,諢號叫尋血犬。
只是今時不同往日,這兩個土匪換了主人,在另一個場合,用另一種身份重新相遇了。
占星鋪的時鐘指針轉向正午十二點。
達里歐和大衛對視著。
兩人沉默不語,內心各有鬼胎。
就在這時,路德維希宅邸傳來第一聲凄慘的尖叫——給大法官家送新鮮食材的菜農剛剛到達血案現場。
很快,惶恐像是瘟疫一樣蔓延開來。
當各種版本的流言散播到占星鋪大門前時。
露絲表現得相當冷靜。
伍德神態自若,自斟自飲。
大衛宛如行尸的無神雙眼中,有了第一道光,仿佛在平凡無奇的生活中,多了那么點樂子。
達里歐的戲,才剛剛開演。
他抿著嘴,湊到兩位貴人身邊,將伍德小少爺交代的戲文一字不落的念了出來。
包括“伍德少爺夜訪路德維希宅邸”,到“房梁上的臘肉”那一段,完完整整的念完了。
達里歐的臉上滿是冷汗,大衛先生笑而不語。
露絲明知故問,有擔憂也有興奮。
“伍德,你昨天晚上去見了路德維希?”
伍德點頭:“我肯定會被當做第一嫌疑人,你能幫幫我嗎?露絲?我趕到現場的時候,表哥已經死了,此事說來話長。”
“說來話長那你就慢慢說,王都的人還沒到鎮子上,你可以和我好好談談。”露絲看伍德的眼神都變了,像是獵人盯住了陷阱里的獵物。
伍德對露絲的示好愛答不理,他單單望著達里歐——看著達里歐的眼睛。
他對達里歐鄭重囑托。
“達里歐,我知道你很害怕,我和露絲還有事要談,你和大衛先生去店里好好聊聊,昨天晚上,我這條命都是你給的,如果你害怕,就想想我,像你說的——我們是生死之交。”
達里歐拭凈臉上的冷汗,轉而看向大衛先生,看向骷髏會的行刑官。
這個瘋丫頭暗暗想著。
——我這是害怕嗎?
手在打顫,身子在發抖。
看看尋血犬,他和以前一樣,手腳麻利,心和血都是冷的,殺起人來又快又狠!
我是他的對手嗎?
少爺說。
只要抓住這頭尋血犬的殺人證據,就能徹底將露絲拉下馬。
我一直很奇怪,這個小家伙為什么站得那么直,他的脊梁和膝蓋像是長了骨刺,稍稍彎下去,對他來說都是鉆心腕骨的疼,我真是想不明白——世上怎么能有這么刺眼的人。
索尼婭女士和我說,就在我跳上刑場的那個瞬間,我的靈魂在閃閃發光。
我一開始想不通這是為什么。
現在,小少爺已經將性命托付于我,他要我想他念他,此時此刻——我確實很想念他,生怕他出了半點意外。
我想通了。
他要我念他的姓——他叫普拉克。
——他是我的勇氣。
達里歐的眼神變得愈發堅定。
兩人一前一后,上了二樓。
大衛先生將普拉克家的侍從送到書桌旁。
桌上落了一頁頁手稿,有不少裝訂成冊的文刊丟在一旁。
大衛的臉上帶著笑容.
“我們以前見過面嗎?”
達里歐掃視著狹窄的書房,妄圖從藏書中尋到一絲一毫的線索。他答:“見過,我是你的書迷,你給太陽報寫文章。”
大衛的笑容僵在臉上。
“其實說實話,我不喜歡這份工作。寫作是一件非常枯燥,非常無聊,難以形容的,機械式勞動。”
達里歐撫摸著桌面上粗糙的紙頁。問道:“那你為什么還要做呢?”
聊起工作時,大衛先生開始往外吐苦水。這位骷髏會的劊子手早就識破了畫眉的真實身份。他只是想在昔日的同僚身上,尋求一點認同感。
“有人天生擅長種田,有人天生擅長養豬。這是天賦,你說對嗎?”
達里歐點頭:“確實如此。”
大衛先生又說:“比如你,你擅長偷竊,喜歡音樂,會吹口琴,會化妝易容。我以前覺得你是我們幫會里最有文化的那個,是個天生的罪犯。”
話題的氛圍變得劍拔弩張。
“哦哦哦哦哦!”達里歐翹著食指,嘟起嘴來:“你想好了再說!大衛先生!你先想好!今時不同往日!”
“對,今時不同往日。”大衛先生的眼神變得黯淡無光,似乎還在懷念以前做土匪時的喋血人生。
“不像以前了。”大衛先生感嘆道:“我白天給人占卜,晚上寫書,給報社投稿,順便接點私活。”
達里歐追問:“私活是指?”
大衛笑著,往窗外看,看著街道對面的兇案現場。
“是我天生就會做的那種‘私活’,比起無趣的文學故事,它更像是藝術。”
討論到“藝術”,大衛的大腦開始活躍,靈感像是噴泉一樣迸發出來。
“每次干完活,我會用手記把工作內容記下來,隔天回到‘工地’,有很多人來看我的作品,這個時候,我的內心像是泡進了溫泉,吃著溫泉煮雞蛋那樣舒坦。”
大衛先生捂著心口,把這些年的遭遇,都要分享給曾經的同僚。
“小畫眉,我討厭寫作,是的,非常討厭。”
他的形容著自己的感受。
“在動筆書寫故事時,它早早就有了一個范式開篇和結局,不論俗套或新穎,不論閱讀門檻的高低,它在我眼里都是那么無聊。它要把生活中所有無趣的都殺死,要制造沖突,要激化矛盾,要熱血上頭,要痛哭流涕,要盯準話題,要考慮時效,每個角色打上標簽,每個故事都得純粹,讓人第一眼就記得清清楚楚,除了這條路,他們眼里容不下任何別的‘范式’!而我就像是一條搖尾乞憐的哈巴狗,在一雙雙渴望故事的眼睛前搔首弄姿,賣弄著自己所剩不多的創作才情,拼了命一樣的去獲取信息,去增加腦內的信息儲備。你知道嗎?我離開骷髏會之后寫了六本書,因為寫書,我明白了一個道理,一個聽上去你會笑出聲的道理。”
達里歐從包里掏出了禮盒,盒子里有金幣。
“說來聽聽?”
大衛先生悵然,翻弄著立柜里滿滿的讀者來信,他感覺自己太難了。
“殺人,比寫書簡單。”
談到“殺人”時。
達里歐的手明顯顫了那么一下,可是嘴上卻止不住地發笑,笑得荒誕,笑得內心發憷。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大衛先生身心舒暢——與同僚闊別重逢時,那種感同身受的愉悅讓他心醉神迷。
他找回了身為尋血犬時的感覺。
“小畫眉,你覺得呢?”
他死死盯著達里歐的眼睛,享受著這一刻。
享受著支配生殺大權時的滿足感。
享受著對方流露出來的恐懼。
享受他的“藝術”。
“你成了普拉克家的小侍從,我變成了一個占卜師。你我都戴著面具,見不得光。”大衛先生俯身,揭開禮盒的蓋子,看見其中金燦燦的錢幣時,眼神有異,又馬上恢復正常,他問達里歐:“我知道,你的面具戴久了,就脫不下來了,要往下撕,就得傷筋動骨,變得血淋淋的。你再看看我,我沒有妻子,也沒有兒女,沒有這些累贅,每天都把刀子磨得雪亮,每天都在創作‘藝術’!我很好奇,你是怎么看的?你是否和我一樣?偷偷磨著刀子?還是說,你已經完完全全不記得我的模樣了?”
達里歐深深吸了一口氣。抬起頭,看著尋血犬兩只血絲滿布的通紅眼眸——對方的身形高大,幾乎要蓋住書房小窗透進來的所有陽光,像是一只妖怪。
“我確信,我們之前見過面。”他將禮盒往大衛先生面前推,“少爺要我來找你買東西。”
大衛問:“買什么?買書嗎?”
達里歐解釋道:“買槍。”
大衛將朱莉小姐的配槍往桌上一放。
咚——
沉重的槍托仿佛敲在達里歐的心臟上。
“你說的是它?”
槍管上染著暗紫色血污,已經干透了。
伍德要達里歐來找證據,找的就是它。
王都的人來了,這把槍在誰手上,就有話語的主動權。
達里歐一言不發,將金幣盒晃得叮當響。
大衛當著達里歐的面,將轉輪手槍收回了衣兜里。
“不夠哦。不夠。”
達里歐唯唯諾諾地問:“如果加錢……”
大衛打斷道:“小畫眉,你是了解我的。我費盡心機,躲在這個小屋子里搞藝術。不是為了錢,藝術能用錢買到嗎?”
達里歐算是明白了。
“你開個價吧。”
大衛說:“我要你的命,在這個鎮子上,知道我真實身份的,只剩下你啦。”
“我不想死。”達里歐退了一萬步:“槍我不要了,錢我也不要了,我拿錢買書行嗎?就這樣,你繼續搞你的藝術,我不玩了。”
大衛心滿意足地點點頭,將禮盒收下,當著達里歐的面點清錢幣,表情變得歡欣雀躍,哼著小調,幾乎要跳起舞來。
“你喜歡偷東西。小畫眉。”大衛給新讀者斟上熱茶:“不會來偷我的東西吧?”
達里歐猛地搖頭,從桌上拿起一個筆記本,找來蘸墨鋼筆。
“我看過你的書!真的!寫的特別好!”
“你喜歡嗎?”大衛眼睛都亮了。
達里歐在筆記本上寫寫畫畫,語氣像是見了偶像那樣。
“喜歡!特別喜歡!我能向你請教一下你的寫作技巧嗎?大衛先生,你在報紙上連載的最新章!我能先一步看到嗎?”
“當然可以!來!你給我當個書記員。”大衛拍著手,舔舐嘴唇。開始組織語言,繼續他龍的羅曼史的書寫。
就這樣,達里歐用手寫的方式,將大衛先生口述的故事內容記載下來,直到一整瓶墨水都寫干了才算完。
大衛說得口干舌燥,茶湯喝了兩壺,一時尿急,想往廁所去。
達里歐大大方方站起身來,儼然一副狂熱讀者的模樣,張開雙臂,眼睛里冒著小星星。
“大衛先生!等一下!請等一下!我能抱抱你嗎?”
“可以!”
尋血犬大大方方擁抱著小畫眉。
等兩人完成了友誼的擁抱儀式。
大衛趕去一樓茅廁放水。
達里歐從袖套里掏出了一本小手冊,是從大衛身上偷來的。
正如這位作家所說的,這是大衛身上的工作記錄。
上邊完整地記下了路德維希宅邸發生的殺人案,以及與雇主露絲大法官的交涉內容,還有一紙草稿合同,是露絲大法官的贓款交易證明。
就在這兩分鐘不到的時間里。
——達里歐從房間中尋來相同的手冊本,對著大衛的工作記錄臨摹復寫,連帶兩人的筆跡風格,復制出贗品。
在這個瞬間!達里歐手腦齊動!內心所有的創作欲都涌現了出來,恨不得把肚子里的墨水全都往紙上潑灑!
他深深體會到了大衛先生口中“枯燥又無聊”的寫作生活。
他想——我是瘋了,如果尋血犬知道了,我一定會死!
等大衛心急火燎地跑上樓,剛好看見地板上遺落的工作記錄——又撞見達里歐偷偷翻弄著木架,聚精會神地翻看著著作和藏書。
大衛終于松了一口氣,不露聲色地撿回了工作記錄。
達里歐心有余悸,像是從刑場的斷頭臺滾下地,說話的聲音卻四平八穩。
“先生,你說過,你討厭寫作?可是剛才你明明很開心。”
大衛先生捂著臉,笑得特別開心。
“是的,我討厭它。”
他從容不迫地將罪證塞回衣兜。
“我最討厭它的地方就是——”
擦干凈頭上的冷汗,重新變得沒有感情。
“——我無法拒絕它給我帶來的快樂。”
達里歐站起身,是要退場了,他要離開這個讓他喘不過氣的小書房。
“沒什么事的話,我先走了。”
大衛先生喊住了達里歐。
那個瞬間,達里歐感覺自己要死了。
“別忘了書。”大衛將自己書寫的著作遞了過去。
達里歐拿上一本厚實的文摘,像是行尸一樣點了點頭。
一聲不吭地往樓下飛跑。
他心里想著“她”的事。
要是這事情辦成了!
——少爺這覺,她得狠狠地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