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正盈朝。
這聽上去是個好詞,可高進卻知道,大明朝離垮塌不遠了。
自從萬歷年間開始的黨爭,已經脫離了原本的理念之爭,完全成了派系間的傾軋。
所謂的東林黨,說難聽點就是江南的士大夫們為了抗稅而成立的,顧憲成、李三才、葉向高這些東林大佬都是被萬歷皇帝罷官回家的。
東林黨最初的主張也很簡單,罷礦稅,至于其他嘴上喊的仁義道德只是口號罷了。
如今萬歷皇帝終于死了,新登基的泰昌皇帝復起了葉向高,楊漣左光斗等一批東林干將也得了重用,于是東林黨們喊起了眾正盈朝,剛剛登基的泰昌皇帝也成了圣明天子。
高進冷眼旁觀著泰昌皇帝登基后的所作所為,起用東林黨他倒是能理解,朝廷閣部缺員嚴重,這也是施恩的好機會,當然最重要的是齊楚浙黨舒服太久了,(shēn)為皇帝想要搞平衡乃是本能,只是高進不能理解的是泰昌皇帝居然還是把礦稅給罷免了。
眼下遼東就是個吞噬財政的黑洞,萬歷皇帝已經加了三次遼餉,天下各地皆苦,朝廷沒了礦稅的來源,只怕要年年入不敷出。
“走吧!”
高進朝著(shēn)邊眾將說道,泰昌皇帝登基,大封群臣后,這京師也迅速安定下來,朔方軍作為邊鎮軍隊自然要退出京師,遼東經略的事(qíng)沒人再提,高進也并不在乎,倒是底下那些將門家主個個都是心懷怨懟。
城外朔方軍的臨時駐地,兵部這回沒再敢給高進上眼藥,高進已經給足了泰昌皇帝臉面,要是兵部再敢拿那些發霉的糧食和破爛的帳篷糊弄他,沒了麒麟服和遼東經略的他作為鄉下武夫,砍死幾個兵部的措大也合(qíng)合理,泰昌皇帝心里竊喜之余,也頂多是中旨訓斥幾句罷了。
朝廷依然指望著朔方軍援遼,奪回遼沈,剿滅東虜,泰昌皇帝也自以為能駕馭高進這頭猛虎。
朔方軍秩序井然地退出了京師,沒有夾道送行的百姓,對于京師的人來說,朔方軍不過是鄉下地方來的軍隊,縱然瞧著盔甲鮮明,人高馬大的,但也就值看個(rè)鬧罷了,至于官宦人家那就更加不屑了。
高進并沒有立刻帶兵北上,他記得泰昌皇帝是歷史上有名的短命皇帝,只當了一個月不到的皇帝就暴斃而亡,而他的死便是有名的紅丸案,只不過如今鄭貴妃已死,他倒是不知道泰昌皇帝還會不會死于仙丹。
于是原本自陜西出發的朔方軍兩萬多步軍在高進的授意下放緩了行軍速度,而高進也是在為著援遼的餉銀和兵部慢悠悠地扯皮,等著泰昌皇帝的旨意。
“見過大都護。”
曾德昭穿著(shēn)黑袍,朝策馬而至的高進低首行禮,高進(shēn)后年輕的白馬騎侍衛們對這個褐發碧眼的佛郎機人已經見怪不怪了。
“曾錄事。”
從馬上下來,看著面前這個在陜西主動投奔自己的葡萄牙人,高進頗為客氣。
“禮不可廢,大都護是我的貴人,若無大都護,我這些年的心血怕是要白廢了。”
在大明生活多年,熟悉儒學的曾德昭本名謝務祿,在南京太學鉆研過好幾年的儒家典籍,后來南京教案時,被遣送到澳門看押,結果他便改了現在的名字,等教案的風頭過后,便悄悄跑到江西、江蘇、陜西等地活動。
因為高進征服蒙古諸部,在陜西民間威望極高,曾德昭聽說之后,便連忙跑去了神木縣想要找高進,畢竟蒙古曾是歐洲諸國的夢魘。而曾德昭在神木縣和河口堡的見聞,讓他認定高進這位大都護不同于大明朝的任何官員,他或許能夠真正平等的接受他們傳教。
“曾錄事,不知道你聯系了多少人?”
高進領著曾德昭進了他的帥帳,這個時代能來大明傳教的傳教士都是歐洲各國真正的經營,他們精通數學幾何和各種科學知識,拋去他們的信仰不提,確實是他所需要的人才。
更何況眼下基督教在大明的傳教正陷入前所未有的低潮期,這對高進來說自然是個極好的機會,所以他準許了曾德昭在他的勢力范圍內傳教,但是教義需得經過他的審核。
曾德昭并不是傳教士里的激進派,反倒是繼承了利瑪竇的衣缽,在傳教這件事(qíng)講究本土化,所以他對于高進要求審核教義的命令并不抵觸,要知道他的前輩利瑪竇最初來大明的時候,可是直接把教會說成是佛教。
當時利瑪竇奉起草以教宗名義致大明皇帝的信札,其中就稱教宗西師都五世乃居住在“天竺國”的“都僧皇”,因期盼能傳“正教”,“推廣慈悲,普濟世人”,特遣“博雅儒僧”四出揚教,并派“德行頗優,儒文宏博”的“上僧”等四人入華,希望大明朝廷能對此四僧“給有札牒,沿途迎送,以華其行”。
只不過后來利瑪竇發現他們扮成洋和尚也并不得到大明士大夫們的待見后,便改換了策略,做了儒士打扮,研究儒學,后來干脆把儒學引入教義,又化用了中國自古有之的上帝之命來稱呼Deus(天主教教義中的永恒、全能和唯一的神),最后還引發了傳教士內部的分裂。
從曾德昭那里了解到利瑪竇派系傳教士的原則后,高進自然不介意這些為了傳教愿意接受把基督教的教義中國化的傳教士引入麾下,反正后世他可是見過道士和尚阿訇神父一齊禮贊紅旗的場面,有的是手段調教這些傳教士,如今他都捧起了青龍寺的智深大師,也不介意在捧出位教皇來,和梵蒂岡爭一爭正統,老子都能西域化胡為佛,焉知那Deus就不是昊天上帝的化(shēn)。
“大都護,我已經聯系了十七位教友,他們都愿意去您的領地為您效勞。”
曾德昭沉聲說道,他如今是朔方都護府的錄事,當然熟悉大明制度的他知道,這是大都護對自己幕府的官職設定,并不為朝廷所承認,可是就他在陜西的所見所聞,以及對朔方軍的觀察,在他看來大都護很有可能會成立屬于他自己的公國。
“十七人嗎!”
高進沉吟了下,十七人不算多,不過他也知道,基督教在大明傳教的大本營在澳門,花了最多心思和精力的是江南地區,在南京教案后,這京師里曾德昭還能聯系到十七個傳教士,已經算是不錯了。
“可有我大明的信教士人愿去我朔方軍效力的。”
除了這些傳教士外,高進看向曾德昭,說起來也是可悲,徐霞客為他推薦的那些泰州學派的讀書人,確實比這年頭走正經科舉的讀書人要強些,可并不能立即轉化為高進所需的人才,畢竟儒家的學問說破天都是所謂的仁義道德,空洞無物,真正能經世致用的實際學問是被打入異端,成為雜學的百家學問。
反倒是信教的士人,大都是會數學和科學知識的,是高進所需要的技術官僚,這信教與否居然起到了篩選器的作用。
這時候在信教的士人里,最出名的莫過于徐光啟和李之藻,兩人一個是河南道御史、一個是南京太仆寺少卿,自然不可能棄了官職跑朔方軍,高進也沒那么大的臉面,高進想招攬的只是那些沒有功名的信教士子。
“有是有幾位,只是人不多。”
曾德昭頗有些躑躅道,他在朔方軍是領俸祿的,這回他在京師招募教友,大都護也是給足了銀錢,結果這差事辦得不盡如人意,叫他很是羞愧。
“有就行了。”
高進倒沒有苛責曾德昭,大明朝文貴武(jiàn)的病態價值觀已經深入骨髓,說實話就算沒有韃子入關,大明遲早也是要完蛋的。
曾德昭辦事(qíng)還是很利落的,他一共招攬了傳教士和信教士人二十三人全都在朔方軍大營外侯著,得了高進的同意后,他便立馬安排這些人去他所在的營帳住下了。
到了晚間的時候,高進和這些人見了面,那十七個傳教士在見識過了朔方軍的訓練后,原本就極為高漲的(qíng)緒越發(rè)忱起來,他們覺得曾德昭確實找到了能幫助傳教的君主,至少在他們看來,這位大都護所擁有的軍隊遠比大明皇帝擁有的軍隊要強大的多。
倒是那五個信教的士子,是以一種審慎和好奇的態度觀察著高進,五人里領頭的孫元化,是唯一有舉人功名在(shēn)的正經士人,他是嘉定縣人,舉人功名放在北方或許稀奇,可是在江南,尤其是蘇州這種秀才多如狗的地方,舉人也沒什么稀奇的,而他又醉心西學,考了兩次進士未果后,便索(性)來京師繼續追隨老師徐光啟學習西學。
高進的惡名在外,是士林清議里飛揚跋扈,別有用心的武夫,他在陜西時曾把舉人剝了衣服吊在城門上鞭打更是成了讀書人口誅筆伐的惡行,更不用說幾天前他手下軍漢又把兵部的吏員毒打了頓。
孫元化之所以會跟著曾德昭過來,只是因為他不像大多數讀書人那樣偏聽偏信,他更加相信自己親眼所見的東西,他去年曾跟著老師募兵,為朝廷訓練新軍,深知兵部的那些陋習弊端,更何況朔方軍接管京營后巡視京師,未有擾民之舉。
高進也沒有和孫元化五人有太多接觸,他沒心思搞禮賢下士那(tào)玩意,朔方治下制度規矩已成,再給他幾年時間積蓄物資糧草,朔方軍便能以碾壓之勢奪取天下。
對于高進的清冷姿態,孫元化也不在意,畢竟這位大都護在傳聞里就似乎不怎么重視讀書人,就連他們也只是因為精通西學,才得以被曾神甫所招攬,他有的是時間替老師觀察這位朔方大都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