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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八章 吾其被發左衽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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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谷可成在此前的守城戰中負了傷,他的傷情很重,不得已之下只能暫時退回城中官署休養。城頭守軍的指揮權,因此交到了山東招討使許都的手上。

  這是大順軍對于許都的信賴,也是一份沉重的光榮和壓力。年輕的書生大約想象不到,當年他在徐州跟隨龍衣衛的李遠歸誠大順以后,有朝一日,居然會以一軍主帥的身份承擔起徐州無數軍民百姓的全部身家性命。

  烈陽當空,但是沙塵遮天蔽野,徐州守軍很難辨別清楚城下混戰的勝負情況。閻爾梅心情擔憂,他已發覺了南明援兵離開了位于呂梁洪的陣地,五萬人的軍隊突然涌入戰線,肯定會對李來亨造成巨大壓力。

  “招討,明軍……江南兵已馳到右翼,如待與中央戰線的虜騎合圍我王師,則不止徐州軍民,恐怕晉王大軍也將成為甕中之鱉,十萬精兵皆付之東流,一朝覆滅,那時悔之晚矣!”

  許都頭戴鐵笠盔,他在書生的長袍外也披掛有鐵甲,甲葉中間嵌著不少清兵射上來的流矢,較深的幾支已經貫入皮肉之中,許都好像渾然不知,他從容自若地高聲笑道:

  “晉王與谷經略都料事如神,多爾袞果然傾巢出擊,現在東虜中軍大營空虛無備,正是我們潰圍破敵的絕好機會。”

  閻爾梅熟讀史書和兵法,也算老成持重且知曉兵事之人。但他畢竟只是蝸居書齋,從來沒有過真正沙場對決的臨陣決機指揮經驗,聽了許都這番話,臉色驚變,面色為之慘白,連連勸阻道:

  “城中守卒號稱萬人,可經過連番攻防,在東虜猛烈的攻勢之下,簡直是全城帶傷,可戰之兵已經不滿半數,能做潰圍突擊的精銳戰士,更是不足一二千數目。

  城外東虜大軍環壕連陣,兵馬數十重,何止于十萬虎狼啊!招討若開門出擊,豈非自投死路當中?”

  許都臉上帶著笑意,笑意中又充滿自信。他自己身上負傷雖然比谷可成輕得多,但鮮血一樣浸透了長衫,周圍的親兵更是人人鐵甲碎裂、發髻散亂,全軍上下都是一副灰頭土臉的疲憊模樣。

  但許都不以為意,他用力排開城墻上的眾人,大馬金刀揮步下樓,親兵們隨即也簇擁著他走了下去。唯獨剩下閻爾梅和其他一些徐、沛本地的搢紳子弟,面面相覷,都為許都的自信和膽氣感到震驚。

  “皮之不存,毛將焉附?若晉王大軍被多爾袞擊敗,那么徐州才叫敗局已定。”許都一路往城門處走去,一邊說道,“派人稟告谷經略,將本招討使將欲大開出門,領突騎銳士反擊清兵的消息呈遞經略府上去。快去!快去!”

  許都又轉過身來,面向城樓上那一排士紳子弟,開口大笑道:

  “大明養士三百年,只得到一些像洪亨九這樣的衣冠禽獸。諸公!諸公今日能夠上到城頭,背負滾石、手擲檑木,已不負孔孟圣賢所教誨的忠義之道。

  本招討使即將大開四面城門,出兵卷擊胡虜。城中事便只有交給諸公負責,用卿兄!用卿兄當不負我,不為伯夷,便為夷吾!”

  說罷以后,許都便拂袖轉身離去。他在眾親兵簇擁下,那一道遠去的背影,落在眾多搢紳眼里,誰又能不感到億萬分的羞愧呢?

  其實這群士紳,能在清軍大舉南下徐州的時候,站到徐州城的城墻上與一般的士兵、民夫并肩作戰。他們的忠義與膽氣,已經超過了燕都與金陵士大夫百倍之上,可是比較許都的勇略,始終是羞煞了自己。

  閻爾梅臉色通紅,他低下頭,默然無語,又抬首追了過去,邊跑邊喊道:

  “夫子所言,微管仲,吾其被發左衽矣。我今知之!我今知之!許生,我與你共去!”

  許都停下腳步,他一身書生深衣外卻是武將的戎服鐵甲,真正顯露出了明末一位文武兼備的士人英勇之姿。

  崇禎皇帝有士如此,而不能收拾天下。大明有如此多的忠臣烈士,而不能恢復華夏。

  這世道,到底是誰辜負了誰呢?

  許都搖搖頭,他命令負傷的守卒和民夫全部留在城中。只從殿前軍的野戰老本里挑選了有馬匹或者負傷較少的戰士兩千多人,組成了出城里應外合、反擊多爾袞的突擊隊。

  對于閻爾梅等請戰士紳,許都知道這些人在自己的鼓舞下雖然有了一腔血勇。但血勇可以守城,卻不能野戰,所以他還是極力勸慰閻爾梅等人,留在城中,守衛城池。

  “守住徐州……!否則徐州一失,幾十萬人的廝殺豈非成為笑談?用卿,你留在徐州城中,這是為其難。

  我出城冒險博浪一擊,這不過是為其易。

  你任其難,我任其易,這還有什么好說的嗎?所有人都快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去,這仗還沒打完啊。”

  谷可成自己負了傷,難以出城野戰。但他把自己的親兵全部交給了許都指揮,又命人將李來亨親賜的權將軍才配有的“隨州造”扎甲、手槍,都交給了許都。

  許都欣然配上鐵甲,他雖然已經做好了置之死地的覺悟,但許都相信自己出城野戰,絕不是去送死的。

  “春秋時先軫免胄赴敵,我們今天也都做好了赴死的準備。但即便是赴死,也不能白死,必要讓多爾袞的鮮血流淌地上,才算不負晉王所賜的鐵甲。”

  許都命令所有準備出城突擊的將士,都脫下身上已經殘破的甲衣,換上了其他人從城中搜集來的較完整的盔甲。大家仔細檢查著馬匹和兵器的狀況,士兵們細細用麻布帶綁緊了刀劍的柄部,許都核對了手槍火藥和銃彈的情況后,才將其別到腰間。

  戰馬好像受空氣里的混亂氣息感染,胡亂踢著蹄子,嗚咽嘶鳴。許都輕輕撫摸馬鬃,其余士兵都屏住了呼吸,整齊排列守候在了城門的后方。

  陽光映照的鐵甲和武器上面,戰士們滿布血痕的臉龐,反射在了金屬的光澤里。許多人忍不住咽下一口唾沫,手中不自覺加倍握緊了兵器。

  巨大的城門和吊橋都在緩緩移動,從城門洞口望去形成黑壓壓的一片。雙重鐵門的中間展開一道縫隙,許都飛快上馬,自從歸誠大順軍以來,依靠戰爭的磨練,他的馬術和武藝都不再是過往飛鷹走犬的江南貴公子水平,而達到了真正武將的合格層次。

  “皮之不存,毛將焉附?晉王若敗,徐州必不得生。

  自夸戰斗之士的,全都隨本招討開城門反擊啊!”

  士兵的隊列人群中,嘩啦一片甲葉叮咚振響,連戰馬都像是異口同聲的咆哮,更多人用兵器敲擊盾牌,發出讓人振奮的戰吼聲:

  “開城門,反擊——!”

  徐州城,四面城門洞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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