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可喜的臉色變得更為奇怪,他連嘆了好幾口氣,不知道是想起了那些往事,但最后也只是對著康大海笑著點了兩下頭。
建州人是一個小族,如果只靠本族人打天下,皇太極墳頭上的樹怕是早就三尺高了。后金政權向大清政權轉化的關鍵一步,就是皇太極對于滿洲民族的構建。
滿洲人不等于建州人,也不等于女真人。
皇太極是用八旗的軍事組織方式,將他直接統治所有嫡系力量,不分民族,女真人也好、蒙古人也好、漢人也好、朝鮮人也好、索倫人也好……全部混合為了一個新的民族。
這和北魏拓跋燾道武帝拓跋珪、成吉思汗鐵木真的離散部落,有相同點。
但離散部落是打破了草原民族內部各部落的血緣藩籬,統一了嫡系力量;皇太極構建滿洲民族,則是打破了女真以外各個民族間的藩籬,進一步擴大了嫡系基礎和力量。
這一點是和石勒比較類似的。
羯族是一個非常弱小的民族,石勒剛剛起兵的時候,麾下不但沒有同姓之人,連同族都不多。石勒崛起的基本兵力來自于羌渠部落和烏丸張伏利度部落,反而是羯族人的數量不多。
所以石勒很少鼓吹羯族,而是鼓吹“胡人”的一體性。用胡族這個概念取代了羯族這個人數很少的概念,甚至他還大量吸收漢人加入集團中,實際上形成了一個以并州地域關聯為基礎的集團。
像后趙的司徒石樸是三國名將石苞的曾孫,完完全全就是一個飽讀詩書的漢人。但石勒卻把石樸當成后趙的宗室,這就和皇太極吸收蒙古、漢、朝鮮等其他民族的人員到八旗中一樣,都是擴大統治基礎的巧妙設計。
石勒“號胡為國人”,創造一種政治身份認同,經營并州之后又憑借這一地域紐帶打造新的地域身份認同,通過多重的身份認同來構建一個強大、牢固的政權。
后來建立五代多個王朝的沙陀人李克用其實也是如此,光是沙陀人不足以建立強大的政權。
所以李克用的統治集團,也是和石勒一樣,超越了單純的民族范疇,吸收代北各個民族人員加入,形成以地緣為紐帶的代北集團。
代北集團又包括了三種成分,即沙陀三部落、五部之眾和代北漢人。
李克修、李克恭、李克寧三兄弟、楊光遠之父阿登啜、劉知遠之父劉琠以及郭紹古均為沙陀人,康義誠為代北三部落人,安懷盛為沙陀三部落人 五部之眾所謂“五部之眾”或“五部之人”,有時是指沙陀三部落和契苾、吐谷渾五部。但在大多數場合,“五部之眾”或“五部之人”是一種泛稱,即是對代北地區蕃胡部落的泛稱。
代北漢人也不用多說了,代北和西晉的并州、明末的遼東一樣,都是蕃漢雜居的地區。
應該說石勒、李克用、皇太極,看到了本民族人數微寡、實力弱小的缺點,因而超越了民族范疇,以地域紐帶和認同建立新的統治基礎,這是一種非常具有進步意義的做法。
但是石勒晚年的后趙,由于羯族權貴強烈的民族歧視和對待其他胡人民族和漢人極端殘暴的手段,以并州地域作為紐帶和認同的統治集團完全瓦解。
羯族的殘暴,結果是導致了其他受壓迫民族更加倍的反擊,造成了北方一場空前慘烈的大動亂,也使得羯族本身徹底消亡在了歷史舞臺之上。
李克用就好一些了,沙陀人雖然也有石敬瑭這樣的敗類,但是大部分人都逐漸放棄了自己的民族歧視,接受了漢人的文化和文明,完全融入中原。
結果沙陀人的民族雖然也和羯族一樣消亡了,但李克用、李存勖父子作為后唐、后晉、后漢、后周和北宋多個王朝的源頭,在歷史上留下了較好的名聲,大部分沙陀人畢竟也避免了羯族遭到的大屠殺。
滿洲若能如沙陀一樣,完全融合入中國,無疑是一種莫大的幸運。
如果皇太極一直活著,他或許會像李克用那樣,讓滿洲人像沙陀人一樣早早就完全融合進中原,當然也有可能像石勒那樣,晚年性情大變,對政局完全失控,最終釀成各個民族間空前慘烈的仇殺。
可是皇太極終究是早早死去了,滿洲人的船長和舵手過早地離開,這個本來具有遼東地域認同性質的軍事集團,已經不可阻擋地向著徹徹底底的、殘暴的民族壓迫和歧視集團發展。
真正意義上的民族大融合因此完全不存在了,剩下的只有慘烈的屠殺、殘暴的壓迫和毫無公平正義可言的民族歧視。
直到數百年以后,當中國范疇內生活的所有民族,都遭到了一種全新的外來者入侵時,滿洲人才終于在這種三千年未有的劇變里融入中國。
沒有了皇太極的約束,多爾袞也控制不住這些八旗貴族的自大、野蠻、殘暴和歧視——甚至多爾袞自己,雖然為了對付李來亨而大力拉攏吳三桂、三順王,但落實到具體的措施上面,對并非真正滿洲人的其他軍隊,還不是一樣懷有高度歧視。
戰斗的序幕還沒有拉開,但是清軍陣地里面那種低沉的氣氛,特別是在最前方挖掘戰壕的那些漢兵,他們低落的士氣,很容易就被敏銳的順軍夜不收發現。
圍在篝火堆旁的李來亨,順軍諸多官員和將領們都松了一口氣。
李來亨將一支小小的干稻草丟進火堆里面,嗶咔一聲,火苗就把干草完全吞噬殆盡,化成一團煙灰。
“清軍是一個強敵……是大順軍所遇到的最強大的一個敵人。”李來亨說。
“可是真正能夠稱得上是多爾袞老本兵的滿洲人,也就只有那么四五萬而已。在太原留了一部分,在泰山那里還有一部分,多爾袞的手中還剩下多少滿洲老本?有沒有三萬人?
作為清軍主力的漢兵,打順風仗絕對不成問題,或許戰斗力還比大順軍中不少士卒更強。可是打逆風仗,打一場硬碰硬的殊死決戰,他們一定不行。”
李來亨從篝火堆旁站起身來,他驟然感到清晨時分露水帶來的寒意,將披風抖開,又卷到自己的身上。
“我們出兵!此戰……大順軍必勝!”
戰場上沒有雄雞打鳴,但東方之既白已經出現在了所有人的眼中。
滿洲人的征服、清朝的建立,真的是一場民族大融合嗎?
如果皇太極愿意像李克用、李存勖那樣,完全放棄民族歧視政策,那么中國人并不會拒絕一個兄弟民族的統治。
舜出于東夷、禹出于西羌,中國之人從來不會因為民族的差異,就拒絕賢明的統治。
我們拒絕的是什么?
是殘暴的殺戮、嚴酷的壓迫和不公正的歧視與傲慢。
即便是同一個民族,就像朱由檢那樣,當他對人民實行殺戮、壓迫與歧視政策的時候,也注定將要走向覆滅。
如果滿洲人完全放棄民族歧視的政策,那么大順軍和清軍的斗爭,就好像歷史上劉邦和項羽,就好像歷史上曹操、劉備和孫權間的斗爭一樣,每一方都可以成為受到歷史歌頌的英雄。
可是……
他們不能放棄民族歧視和壓迫的手段。
那么李來亨也沒有辦法,既然滿洲人不愿意主動融合進中華民族的大家庭里,那李來亨只能選擇——
幫助他們被動地融合進來。
“戰爭,開始吧。”
批話這么多,就是說明一下作者的理念,作者不反對民族融合的說法,也不反對少數民族來治理國家,作者反對的是民族壓迫和歧視,一個瘋狂進行民族壓迫和歧視的朝代,很明顯是在阻礙民族融合,當然是完全反動的。
所以問題是,是誰破壞了和平的共處,是誰打開了仇恨的開關?前事不忘后事之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