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潼城外的軍營,現在已經成為大順軍安置關中四方難民的營地,一天一夜的工夫就已經聚集了數萬家園被毀的民眾,愁云慘霧,一片號哭之聲。
長安城內多達數十萬石的糧食,以及與此同等規模的其他輜重,全被大火一把燒盡。關中收獲的夏糧就此一點不剩,而秋糧因為這一個月來的西北戰亂,李來亨估計最后也收獲不了多少,今年的冬天,陜西很可能又要面臨一個空前慘淡和痛苦的大饑荒。
羅顏清在營地里備極忙碌,她到處奔波照顧難民,曹營中沒有參與叛亂的將士們,看到眼前這樣凄涼的場景,和今年那個必將到來的難熬冬天,心中也都充滿負罪感,只能竭盡全力投身到救災之中。
羅顏清已經拿出所有的軍糧和營帳,潼關方面也送來了不少糧草接濟,盡力為這些難民補救,但仍是杯水車薪,無濟于事。
而難民們看待曹營將士的眼光,也都帶著深深仇恨,難民們剛剛安頓下來不久,就又和曹營士兵發生了一些沖突,若不是羅顏清努力安撫人心,再加上有著威望極高的李來亨坐鎮,只怕這些無家可歸的百姓,早已經蜂起暴亂了。
雖然大順軍及時攻入城內救火,高汝利和王良智總算也沒有喪盡天良,在李來亨攻城時,并沒有負隅頑抗,而是及時投降,與順軍將士一同救火。
但是長安城內的民宅房屋,依舊被這把大火燒毀了五分之三左右,宮室化為廢墟、廬舍已成灰燼,還泛著一點火光的焦炭被風吹動,黑色的煙灰飄動全城,入城者只是呼吸一口空氣,就能把大量炭灰吸入口鼻里。
除了房屋被燒毀外,長安市民葬身火海者,恐怕也不下萬人。大火甚至燒毀了死難者們的遺體,讓他們的家人也都再難以分辨,這是李來亨也無法扭轉和改變的事態,順軍只能在長安城外又挖掘了許多個巨型墓冢,用于安葬死者遺骨。
大火蔓延,連明初時建立起來的西安府城墻,都受到了嚴重破壞,殘垣斷壁處處可見焚燒之跡,許多塔樓都被徹底燒毀,城墻通道上也堆滿飛灰。
高汝利和王良智兩個人自知有愧,一是背叛大順跟著楊承祖、吉珪作亂,二是沒能阻止吉珪燒盡長安,現在生怕遭到李來亨治罪,全都瑟瑟發抖地跪在城門前。
在他們的面前是兩具被大火燒得面目全非的尸體,其中一具被高汝利用黃布包裹起來,另一具則棄置于地。
李來亨騎馬走到二將面前,居高臨下問道:
“此是南陽王和吉賊嗎?”
高汝利砰砰砰地在地上先磕了好幾個頭,他身為明朝的一鎮總兵,歸誠大順以后也是伯爵和制將軍,此時面臨李來亨的詢問,卻連大氣都不敢喘一口,心臟撲通撲通跳得飛快,生怕回答有問題,立即就被晉王治罪。
“晉……晉王殿下,我們在西北經略使的官署衙門中找到這兩具尸首,一具尸首上還有殘留有曹帥的錦袍布片,另一具尸首上面則配有吉珪……吉賊!配有吉賊常戴的玉佩。而且兩人體型也確實吻合曹帥和吉賊,大約是無錯了。”
李來亨向前走了兩步后,翻身下馬,單膝跪在羅汝才的尸體面前,一手放在黃布上,輕嘆道:
“南陽王被楊承祖和吉珪殺害,為國捐軀,將來必定留名史冊。至于吉珪……”
李來亨眼中寒光閃爍,冷酷道:
“吉珪燒毀長安,壞關中大事,無非是想要借韃子之手留名于青史。可惜……可惜啊,韃子遲早將被孤掃滅,孤將讓你連遺臭萬年的機會也沒有。
高將軍,王將軍,你們二人能夠反正,尚屬明智。此前我軍救火時,也多有你們率部在旁協助,不然死難者估計又要增加數千乃至于上萬人。
孤會記得你們……明白嗎?
至于吉珪……哼,將其尸體掛到城外難民大營前,令士卒每日鞭打一千下,直到將其尸首徹底打碎以后,挫骨揚灰渭水之上。”
李來亨現在對吉珪的仇恨,要遠遠高于對楊承祖。楊承祖雖然是曹營叛亂的始作俑者,可吉珪才是幕后的真正黑手,何況吉珪燒毀長安,一下子就將李來亨逼到了一個極端困難的處境中,稍有不慎,他們這些人可能就會全部葬身于關中,再沒有回到河南和湖廣的一天了。
挫骨揚灰,也不能解李來亨心頭之恨。
晉王眼中充滿恨意的目光,使得高汝利和王良智兩個反復橫跳的騎墻小人驚懼不已,王良智聽到李來亨說到挫骨揚灰四個字的時候,就全身直發抖,怎么都控制不住了,最后居然當場嚇暈在了地上。
高汝利見狀又磕頭請罪道:
“晉王千歲、晉王千歲!臣潛身賊營,雖有苦衷,亦不免萬死之罪。還念殿下看在臣救火有力的功勞上,即便殺臣,也放過臣的妻子兒女吧!臣當年亦是先帝元從啊,臣也是闖營的舊人呀!”
高汝利求饒到一半,已經是聲淚俱下,涕泗橫流,說著說著就五體投地地完全趴在了地上。李來亨冷冷看著他的表演,最后展露出和煦的笑容,溫言道:
“孤聽說睿酋多爾袞為了招撫前明官紳,說什么‘前朝官紳之業,俱各照舊,無論從逆與否,歸降者官原職’,不知道確有此事否?”
“這……臣不知、臣不知,臣實在不知道啊!”
“哈,高將軍多慮了,不要害怕。”李來亨又過來作勢要將高汝利扶起,嚇得高汝利更加一動不敢動了,“將軍重歸大順,那孤也同樣讓你照舊官復原職如何?”
“這……”高汝利被李來亨這句話說得心中有些驚喜,但他隨即發現李來亨眼眸中閃爍的冷酷殺氣后,就趕緊否認道,“臣、臣……臣到底是從賊了,大節有虧,何面目官復原職?殿下饒恕臣的死罪,寬厚仁和,遠邁堯舜,臣還有什么不知足的呢!”
“高將軍實在多慮了。這樣吧,高將軍先將兵馬交給張皮綆統帶,將軍久駐關中,熟悉人情地理,就去負責一下收容難民的事情吧?”
高汝利聽完這話,才抹了一把冷汗,小心翼翼答應下來:“但憑殿下的吩咐。”
李來亨又命張皮綆將羅汝才的尸體收斂起來,說:
“雖然南陽王是秦人,但如今陜西已經成為前線,延綏隨時可能淪陷韃子之手,兵禍聯結,什么時候八旗兵就打到了陜南來,也是毫不奇怪的事情。
皮綆,將南陽王的遺體送去河南吧……唉,已經燒成了這樣,之后還是由我自己和顏清說這件事情。你們將南陽王的遺體妥善保存好,先送回洛陽……等到將來,等到將來我們打回陜西的時候,一定要將南陽王遷回延安埋骨桑梓。
……埋骨何須桑梓地,人生無處不青山。”
萬國衣冠曾經一同朝拜的古長安,或許它的命運就是如此多舛。在走向唐時的全盛以后,便連遭厄運,受盡了戰火的焚燒、災難的打擊、異族的掠奪,一座世界上曾經最為偉大的都市,就此蒙塵,染上了不可名狀的詛咒。
大順元從皆為秦人,似乎意味著自隋唐以來漸漸衰落的關西龍脈,重新復興起足可以把握天下的氣運。
誰能料到,大順開國元勛夢的桑梓故鄉,竟然會遭到這樣一場突如其來的滅頂浩劫。
今年的冬天,關中的百姓,到底要怎么樣熬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