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中發出了一片“萬歲”的歡呼聲,自從李自成定西安、取太原以后,文臣們都認為已經“新基肇奠”,便都改口稱李自成為“陛下”,百姓們也跟著尊稱“萬歲”。
已經被任為天佑殿大學士和平章政事的牛金星,還有禮政府尚書鞏焴,都曾經敦請李自成自稱為“朕”。
但是李自成堅持要等到登極大典結束以后,名正言順了再改口。于是在太原就出現了一個這樣的情況:
文官們都已經稱呼李自成為皇上和陛下,元從的武將則大多還在叫大元帥和殿下,李自成則自稱為“孤”。
李來亨驚訝道:“殿下出宮?這是要去哪里?”
李過回答說:“這個方向,應當是去看晉王和秦王。”
“晉王和秦王?義父,您才封了一個荊侯的侯爵,闖軍里誰能封得上晉王、秦王這樣的王爵啊!”
“哈哈哈,不是。”一向肅穆的李過難得開口笑道,“不是闖軍的晉王和秦王,而是明朝的晉王和秦王。就是我們在西安俘虜到的明廷兩名藩王。”
李來亨未曾想到在大戰來臨之前的緊要時刻,在李自成即將開國稱帝的前夕,闖王怎么會這樣突然大張旗鼓,專程來看望秦藩、晉藩兩位已經被闖軍俘虜的明朝藩王?
以前闖軍攻破明朝的重鎮以后,第一件事總是要生擒藩王,占領王府。畢竟明朝宗室的那些窮苦遠支不說,只說近支的這些個藩王,自己亦有了以數十萬計的龐大土地,又廣開商鋪,還插手鹽法,早就是富得流油,如此情況之下,居然每年還要占用朝廷財政支出的將近一半,作為種種賞賜和消費之用。
甚至到了崇禎皇帝最后這幾年,藩王們的開支還是居高不下。即便算上清查、拖欠和折色,依舊高到令人發指的地步——而且要知道,明朝對藩王開支的所謂折色,就是只有本色和折色,就是要么拿銀子,要么拿糧食,不會用不值錢的實物,或者印出來市場無人問津的銅錢鈔來支付。
宗藩俸祿就高達九百萬石,何況宗藩俸祿還不是大頭。藩王們還有其他各色臨時性的開支,每一樣都花費巨萬,比如親王沒有之國的時候在北京的婚禮費用,前往之國的費用,公私的祭祀,到了地方住的城池和王府的建設費用。這些費用有的在北京支出,到了地方,就由地方支出,正稅里扣除。修建王府最出名的就是福王,萬歷僅給他修的王府就花了四十萬兩銀子。
除此以外,還有像王府的徭役,基本上也都要由地方政府來解決。
王府的徭役有很多,比如城府的修建,樂工,武生,還有燒香道士、養殖的牲戶、屠戶等。還有儀仗,典膳廚役、煤戶、菜戶、庫役、醫戶等等。
總之是不計其數。
這些和莊田、皇店、皇鹽,甚至還有茶葉,還要再加上藩王們常常在官道開設榷關征收過路費(喜歡說商稅的人,去砍藩王啊!)。
所以在李來亨看來,東虜有一萬個不是,但至少在襲爵遞降上這一塊,是有可以參考之處的。否則如洪武帝那樣,即便在國初制訂好了諸色宗室應享的待遇,可是只要王朝維持時間夠長,宗室不斷繁衍人丁,代代都要封新的爵位出來,什么樣的朝廷、什么樣的財政能支撐的住?
爵位代代世襲,然后代代降等,如果子孫未曾立功,數代以后君子之澤自當斬之。
李來亨看李自成這樣的架勢,難道是為了和皇太極爭奪明朝舊臣的人心,打算重新籠絡起明朝的藩王宗室了嗎?
此前闖軍在河南和湖廣的時候,的確是每破一城,若擒獲藩王,一定會將其殺死。但李來亨也聽說了后來闖軍在陜西和山西,都不再殺戮明朝的宗室——不僅是生活困苦的遠支窮宗不殺不戮,而且就連名聲很差的嫡系藩王都只是抄沒其家財,并沒有將他們直接殺掉。
李來亨心里想到這點,便撇著嘴對李過說:“殿下這個意思,難不成是為了籠絡人心,又要把明朝的秦王、晉王,全都好吃好喝地供奉起來?義父,話說回來,既然闖軍的封爵之制已定,殿下和啟翁有沒有透露一下我朝今后的爵位世襲之制將是什么樣的形式?總不成也和明朝宗室之制,一個樣子吧!”
李過抓著李來亨的右手,盯住義子的雙眼,靜靜道:“殿下常常說你是李家的千里駒……近來有一回我和鞏尚書談及此事,鞏尚書專門和我講了史書上另外幾匹千里駒的故事。有前秦苻堅被誣陷殺害的一個侄子苻朗,還有曹操的族子曹休、朱溫的侄子朱友倫。這幾個人都是做皇帝的侄子,說來我和殿下雖然以兄弟相稱,但其實輩分來講我也是殿下的侄子。”
李來亨聽著李過這一番話,弄不清楚他的意思,不懂李過只是無心之言,還是話里有話。以李來亨對李過性情為人的了解,覺得依照李過的大公質樸,如果真有什么言下之意,是絕對會攤開和自己講明白的。
這是這苻朗也好,朱友倫也好,聽起來都不是很吉利的感覺……
但不等李來亨繼續再深問李過兩句話,從李自成那一隊打著黃龍大纛的騎兵隊伍中,就沖出數騎。
李雙喜走在最前面,穿著一襲淡色石青起花的大紅箭袖罩袍,蹬著青緞粉底長靴,腰間還佩掛大珠、翠玉和金銀寶石裝飾的短劍,頭發扎得干干凈凈,顯出一種又華貴又英武的王公氣派來,倒讓李來亨快要看不出過去那一個爽朗陜北漢子的身影模樣了。
“是過哥和來亨嗎!”
“雙喜哥……”
李雙喜于李來亨實有恩義,畢竟當年在竹溪縣若非李雙喜和白旺帶李來亨入伙投闖,也輪不到李來亨今天有這樣一方諸侯氣象。
“雙喜哥別來無恙吧,我已經聽義父講過了你在闖軍西征時的許多英勇事跡。”
李來亨站在地上,高高抬起頭來仰視著騎在馬上的李雙喜,拱起雙手慢慢說話。
李雙喜則勒住韁繩,他穿著華服,身上也是披金戴玉的樣子,跟在他旁邊的一個書生就是從洛陽時期開始就跟隨李雙喜身旁的書辦邵時昌。
“見過小李帥。”邵時昌也和李雙喜一個樣子,端坐馬上,只是稍稍拱手對李來亨說話,“小李帥年紀輕輕,好像升任權帥的時間比李鼐將軍還要更早一些,當真是少年英雄,非凡的不得了。”
李來亨略略驚訝了一下,他重又看了眼李雙喜和邵時昌后,便向李過說道:“雙喜哥也升任權將軍了呀?這又是一樁大大的喜事呀!”
李過微微掃過幾人,便徑直走向那面小黃蓋的下面,邊走邊對李雙喜、李來亨說:“雙喜,來亨很久沒有見過殿下了。你也帶來亨過去見見殿下吧……你們這一趟過來找明朝的晉王和秦王,是已經定下了那件事情嗎?”
李雙喜牽住韁繩,不大好意思地笑道:“嘿!那兩個朱胡子為了五千兩已經是搶紅了眼,你爭我奪,誰都想搶著做著一日天子,搶著做這亡國之君呀!”
李來亨不禁奇道:“什么一日天子?這大明朝的亡國之君,當然是算在崇禎皇帝的頭上,怎么輪得著秦藩和晉藩?義父,這又是怎么一番的道理?”
接著他突然想到什么,臉上也就自然升起了一種又好笑又覺得十分尷尬與好玩的表情來,想著想著李來亨也禁不住笑道:
“自古有強逼禪位的事情,這爭著搶著要禪讓給闖軍的事情,恐怕是要前無古人后無來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