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溝河大概有二三十丈寬,在宋代白溝河是一條界河。圍繞著這條河流,宋遼之間、宋金之間,曾經發生過許多或者可歌可泣,或者使人憤慨的戰役。
不過宋人和金人絕對不會想到,有朝一日宋人的子孫,會聯合一群以金為名號,自詡女真之后的滿洲人,來對付國內的起義軍。
這聽起來確實匪夷所思,不過仔細想,北宋末年那個掘開黃河來阻擋金人鐵騎,最后自己卻又投降了金國的杜充。
像這樣的人物,在北宋的時候存在,那么到明季,自然也會存在。
這些人大概都擁有一種類似的思維模式,杜充是這樣想的,也是這樣做的;幾百年后,黃澍是這樣想的,也是這樣做的。在歷史上這種人還有另外一個共同點,就是當他們以君臣大義要求黃泛區的人民做出犧牲以后,自己卻很快就把大義丟到了地上,迅速地屈膝投降于異族的新主子。
而且似乎是一種巧合,歷史往往證明掘開黃河根本起不到什么作用,只能令人民更加地厭棄你罷了。
在開封掘河的三百年以后,還會又有一個人干出相同的事情來,并最終同樣使得他的王朝走向覆亡。
吳三桂沒有料想到闖軍騎兵的動作是這樣快,如果他早早聽取了馬紹愉的意見,更加重視一些闖軍的戰斗力,那就絕不會犯下在白溝河邊放跑了馬世耀的失誤。
這一戰雖然只是雙方先頭部隊的一次小交鋒,可是作為討賊聯軍主力的關寧兵,以三千余騎追殺馬世耀二千騎,居然讓他毫發無損的全身而退。可以說是讓明軍在清軍面前,又喪失了幾分談判的底氣。
自從馬紹愉在正月間談和成功以后,據說京城官紳無不歡欣鼓舞,只有很少一些人出言反對,比如當時擔任兵科給事中的光時亨就直斥陳新甲“引虜入關,勢成海上之盟”,罵陳新甲是當朝的秦檜,是引虜入關。
光時亨自負東林君子正人,本無什么節操,他怒斥陳新甲其實是受到了首輔周延儒的暗中唆使。
而周延儒之所以指派這些東林君子們抨擊陳新甲的聯虜之策,則主要是因為崇禎和陳新甲同清軍秘密談判,這么大的一件事情,他居然事前一點都不知道!
這意味著什么?意味著自己的圣眷已經到頭了啊。
何況陳新甲主持了對東虜的和議,只要聯虜之策不倒,陳新甲的地位就再不會有絲毫動搖。他想奪取周延儒首輔大位,豈非也是輕而易舉?
周延儒若真的是出于民族大義去反對聯虜之策,或許還能爭取到一些朝廷正派官員的支持。可惜他計不出此,到了這種時候還和陳新甲爭權奪利。
因為要戒備聯虜以后,虜騎如果使用詐計攻打北京,所以現在京城已經全面戒嚴了起來。那些從來只存在于名冊上的京營士兵們,總算也稍稍動了兩步腳——這還是多虧了孫傳庭之前駐軍昌平時,重新訓練了一批京營官兵。
京師的天氣和保定等地一樣寒冷,光時亨剛剛從周延儒的府上出來,他將縫在素錦上的貂裘圍領緊急系在脖子上,忍不住打了個冷戰。
他坐上馬車,對車夫輕聲說“走,我們直接去兵部。”
剛剛在周府上,周延儒因為今天早上朝議時皇上駁斥回了光時亨罵陳新甲是“當代秦檜”的說法,對于倒陳已經產生了疑慮。
皇上這樣明顯地偏袒陳新甲,事情就很棘手了。不過再和光時亨一番密議以后,周延儒還是決定再搏一搏,決心明天動員言官,全力攻擊陳新甲暗和東虜,又損大明和皇上的清譽。
周延儒知道崇禎皇帝最看重的就是“名”,所以他想只要能把陳新甲和聯虜之策徹底罵臭罵倒,皇上是一定會把陳新甲踢出來做替罪羊的。
可是光時亨卻不是這樣想的——這么多年了,誰還不懂崇禎那點小心思?徹底罵臭罵倒陳新甲以后,皇上一定會找茬對自己泄憤的。
看過今天朝堂上崇禎對陳新甲的執意回護以后,站隊嗅覺敏銳的光時亨就知道周延儒已經完蛋了。而自己沒有及時看清楚局面,居然充當了周延儒的刀,那樣羞辱了陳新甲,等周延儒完蛋了,自己不也要完蛋?
所以光時亨一出了周府,立即就驅車前往兵部找到陳新甲。
陳新甲對光時亨主動上門倒不意外,反而贊嘆道“羽圣剛直,我早知你絕非是玉繩一黨。周宜興明知聯虜之策,是目下救時唯一辦法,可出于私心,居然寧毀公器,也要干犯皇上中興大業。”
光時亨看到連內閣次輔陳演居然都在兵部時,很明顯愣了一下,他沒想到陳演換船的速度也這樣快。看來周延儒的確是完蛋了,還好自己識時務啊……
“有肅代中興之君,自有肅代中興之臣。大司馬以此奇策,足可以彪炳國史,后世望之,當不下于郭汾陽。周相公是耽于一己之私,才看不明白時局真相啊。”
次輔陳演看著光時亨的表演,笑道“羽圣來兵部,想來必有殺手锏?”
光時亨嗯嗯了兩聲,便從懷中取出一封書信道“這是周相公親筆書信,辱罵大司馬為秦檜之語,悉在其中。”
陳新甲馬上將書信取來拆解閱讀,看到周延儒真的白紙黑字罵自己是秦檜,大喜道“周玉繩晚節不保!有此信在,圣眷必無啊!”
陳新甲獲得此信,當然是如得至寶。周延儒罵他是秦檜,這難道不是指著桑樹罵槐樹?
那重用秦檜之臣的崇禎是不是就是趙構?
居然留下白紙黑字的證據,暗中譏諷皇上是趙構!
陳新甲和陳演兩人均獲信大笑,光時亨看到這個樣子,心里終于喘了一口氣,知道自己不至于因為站隊錯誤而完蛋了。
他小心問道“大司馬,此事之后,兵部將由何人主持?”
現在兵部尚書就是陳新甲,光時亨問這個話,其實就是默認了周延儒垮臺以后,陳新甲勢必再進一步,坐到更高的位置上。
陳新甲則把書信放到桌上,說“周宜興這回必死無疑,首輔肯定要發圣負責,我做好次輔的差事就好。現在兵兇戰危的,兵部還是暫時不要大動。”
發圣是陳演的表字,看來陳新甲的計劃是推倒周延儒以后,先讓陳演做首輔過度一下,等到時機成熟自己再上位做首輔。
而他說的兵部大要大動,則似乎是在暗示光時亨暫時不要升官的事情了。光時亨心中略感失望,不過他又覺得自己站錯隊,能及時跳船已經殊為不易,只要抱緊“當朝秦檜”的大腿……不是,只要抱緊“當朝郭子儀”的大腿,不愁沒有前途。
就在當天晚上,陳新甲親自把周延儒的那封書信送入宮中。崇禎皇帝拆解一閱,果然雷霆暴怒,皇帝本來就因為自己聯虜平寇的戰略很不光彩,時時都擔心朝臣會不會因為這件事情對他有什么不好的看法。
今天早上光時亨罵陳新甲,已經讓崇禎心里壓著一股火了。沒想到光時亨居然還是受到周延儒的指使!
“周玉繩!朕兩度拔你為相,譏朕為宋高宗還算小事,可是竟然暗中結黨!最恨周延儒對朕玩弄計謀欺瞞!”
當晚崇禎就命令錦衣衛指揮使駱養性傳詔,勒令周延儒自盡,籍沒其家。
當周延儒還在費盡心機盤算,到底怎么樣才能罵倒罵臭聯虜平寇之策的時候,他家的房門突然被錦衣衛敲響了……
“周延儒機械欺蔽,比匿容私,濫用匪人,封疆已誤,……姑念首輔一品大臣……”
周延儒作為首輔大臣,當然認識駱養性,而且還和駱養性有些交情,可算十分熟悉。他不敢置信,怎么都沒想到自己還沒對陳新甲出招呢,怎么就要被錦衣衛懲處了?
直到周延儒聽到“姑念首輔一品大臣”這句話時,心里才升起一絲希望。他覺得或許是崇禎因為今天朝堂上光時亨的事情,震怒了起來,所以就要隨便先找個人泄憤再說。
周延儒自覺得自己最了解崇禎性情,現在接受懲處,席蒿待罪,自請流放戌邊。等到皇上火氣小一些以后,再發動群臣,讓大家給自己求情,肯定就可以讓崇禎收回詔命了。
可他沒想到駱養性帶來的太監接著念道“姑念首輔一品大臣,著錦衣衛會同法司官,于寓所敕令自裁,準其棺殮回籍。”
周延儒本以為是要從寬發落,還想著退路時,卻又聽到“敕令自裁”四個字,一時把持不住,竟然拔腿要逃。讓駱養性派衛卒花費了好大功夫,才將他押送回房,留一個被“自殺”的體面。
直到最后被衛卒強行套上繩索,吊到房梁上的時候,周延儒才似乎突然醒悟了起來,他拼命抓住脖子上的繩索,鼓起生命中的最后一口氣喊道 “虜必有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