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溪竹溪”
竹溪山區的這場夏雨,真使李來亨夢回三年之前――
三年前的自己,尚是竹溪一民夫、闖軍一小卒的李來亨。htts:那一切光景都還是這樣的熟悉,他尚且能夠清晰回憶起當年的每一個畫面、每一幕場景,被塞入懷中的短刀,被官兵殺死的白有財,還有那時候剛剛認識的李雙喜、白旺劉宗敏當李來亨在竹溪縣城中,被桀驁跋扈的官兵鞭打時,他又如何想得到,三年后自己就將帶著數萬大軍回到這塊初始之地呢白旺已經成為了自己的心腹干將,這是三年前絕沒有人能夠料想到的事情;李雙喜呢他在中原闖軍那里應該一切很好,李過偶爾和李來亨提過關于李雙喜的情況,據說他現在是李自成帥標親軍的主將;唯獨劉宗敏 那個獷悍勇猛的粗爽豪杰,已經永遠地倒在夷陵州城的血火之中。
闖軍席卷荊州后,李來亨也帶著谷可成親自回去了一趟夷陵。他們兩人都是兩年前那場夷陵之戰的親歷者,谷可成甚至親眼目睹了劉宗敏戰死的一幕。
還有陳可新也去了,他是夷陵本地人,兩年前夷陵之戰發生時,陳可新還是城中的團練頭目,如今卻成為了闖軍的副都營田使和德安尹――人生的際遇和時勢的變化,在這個時代確實有些讓人目不暇接。
這就是明末的光景了吧一個荒謬中映射著希望、希望中倒映著絕望的時代,崇禎十五年的大明,末世來臨前最后的一個暮夏。
李來亨和谷可成在夷陵祭拜了劉宗敏的陵寢,悼念了這個本該在闖軍歷史上留下最光輝一抹色彩的悍將。
悼念的文書出自陳可新的手筆,說來陳可新對劉宗敏其實很不熟悉,不過他因為工作的關系常常和白旺混在一起,耳濡目染了許多關于劉宗敏的故事,知道了這是一個很富有水滸色彩的梁山人物。
在他的如椽大筆之下,劉宗敏似乎成為了這個時代的樊噲、張飛和程咬金,甚至于有了幾許常遇春的風采。
李來亨心知這本不是劉宗敏的真正面目,但他并非像谷可成那樣,是真正憧憬和尊敬劉宗敏的真誠之人,而只把劉宗敏死前對自己的器重,當做了一種政治上的資本。像李來亨這樣的人,本來就不大可能純因感情的意氣行事,所以他也沒有再加糾正陳可新手里的那篇悼文。
至于谷可成,要讓他聽明白四六駢文的難度,或許比讓李來亨成為一個懷抱赤子心的真誠之人,更加困難許多。
但拋開這些來說,李來亨和谷可成在夷陵的祭拜,確實成為了一幕令闖軍戰士們都心馳神搖的場景劉宗敏欽定的闖軍接班人少虎帥,還有劉宗敏最器重的副將谷可成,他們在劉總哨犧牲的地方、在闖軍曾付出過血的代價的地方,以這樣隆重的勝景和這樣無與倫比的強大軍威,宣示了這兩年來闖軍道路的正確性夏雨更增添了這一幕場景的神性和魅力 李來亨依舊戴著那標志性的紅纓氈笠,只是在他揚武藍的披風外,又添了一件防雨的蓑衣。列隊排立在李來亨身后的戰士們,以親軍標的頭領張皮綆和王得仁為首,全部穿著深藍色的罩衣戰袍,外披雨蓑,頭戴笠盔,于雨水中一動不動,仿佛山岳,又像黃河中流的砥柱一般。
軍威如此,確實使人折服。
風雨微動,一層寒意讓李來亨的精神更為清醒。他注目著鄖西層疊的重重大山,想到了死在竹溪縣的白有財、死在夷陵州的劉宗敏,還有許許多多其他犧牲的闖軍戰士。
他們付出的很多,可得到的東西尚不足以扭轉歷史的大勢。
拜別劉宗敏的陵墓以后,李來亨把湖廣的一般性政務基本移交給了陳藎、白旺、高一功這三個節度使處理――也是在他抵達竹溪縣的前一天,張獻忠果然如李來亨預料的那樣,放棄了武昌城,卷甲南下湖湘大地。
早已經在武昌城外隔江環伺的馬寶,立即就和因漢口之戰的戰功而被提升為都尉的李鳳梧,率領五千兵馬,在藺養成的水師配合下,輕易渡過大江,不戰而取了湖廣最為重要的首府城市。
李來亨在竹溪縣很快就收到了掌書記方以仁、行軍司馬顧君恩還有武岳節度使高一功寫來的信件 方以仁的信里主要是說了鄉官學堂和隨營學堂擴建的事情,另外還提到了陳可新已經組織了一批莊使,前去武昌府推行營田新法。
方以仁出身世家高門,向來是一個長袖善舞的人物,不管和誰相處,都能把關系處理的極為妥善圓滿。無論是素來和顧君恩親密的提點學政謝徵,還是陳藎的老友副都營田使陳可新,全都對方以仁的為人處世深表敬佩和嘆服;
顧君恩的信件,則主要是在說軍事問題,他和闖軍現在負責征兵和訓練工作的都招練使李破虜相處得很不好。李破虜是個持重之人,對顧君恩那種跳脫隨意的工作作風極不感冒,兩人在軍事訓練的問題上常有矛盾。
顧君恩這封信里寫的便全是他對李破虜的種種攻擊,最嚴重之處甚至在攻擊李破虜出身官軍降將,心念舊主云云。
李來亨隨手翻翻,也是一笑了之,他深悉李破虜和顧君恩兩人的為人,心里想得則是今后不應該讓顧君恩再插手這種細務性質的工作;
至于高一功寫來的這封信,他先是講了自己率兵接管武昌府,并在武昌城里設置帥府的詳細經過。
之后卻又突然話鋒一轉,說闖軍依靠“大勢”逼走張獻忠,取武昌之役根本沒有經過任何戰斗,將士也毫無損傷,整個作戰過程都十分容易。可是卻有不少武昌市民向他揭發馬寶所部入城以后,趁著武昌形勢未定的混亂時期,很是搜刮了一筆公私府庫。
高一功是武岳節度使,而馬寶則是騎兵標威武將軍,在闖軍的右武制度下,制將軍可以節制節度使。但節度使至少還是和果毅將軍處在相同等級上,甚至高出大半個頭來。按理來說,作為節度使的高一功是完全可以節制威武將軍馬寶的。既然他抓了馬寶一個現行,據說還是人贓俱獲,那就根本不必寫信匯報給李來亨,大可以自行處理。
李來亨反反復復將信紙看了三四遍,他知道高一功的為人性格,知道自己這位名義上的“舅公”是一個對權力毫無野心的人物,他的這種做法究竟是無心之舉,還是另有他意呢 李來亨以己度人,當然是認為高一功寫來的這封信,隱含的政治意味十分濃厚。
以闖軍的制度來說 第一,高一功作為節度使,本來就有權力直接處置威武將軍馬寶干犯軍紀的行為;
第二,李來亨雖然是江淮經略使和制將軍,在闖軍的右武制度下,制將軍的確可以節制節度使,但也絕對沒有高一功一定得先向李來亨匯報工作情況的道理。
“軍內無派,千奇百怪。方以仁把事情做得太圓滑,反倒不叫人放心。不過顧君恩這樣明目張膽地攻擊同僚,難道就不會是刻意的自污之舉嗎至于一功我寧愿相信他只是習慣了和我一同商議事情,而毫無其他隱含的意味在。”
李來亨沉吟一陣,將右手伸了出來,張皮綆會意,命親兵將紙筆擺放到桌上。
“樂山的事情做得極好,應該多加夸贊。他這個人不是喜歡古文藏書嗎我們前一陣子攻破荊州時,我記得在江陵的惠王王府,得到了陳鑒輯成的宋刻孤本石壁精舍音注唐書詳節。皮綆,回襄陽以后,你記得給樂山送去一卷。”
張皮綆侍立在李來亨身側嗯了一聲,接著帶有疑惑問道“只送一卷嗎打下惠王府的時候因為節帥的百般囑咐,我專門讓人看好那套書我記得有五十多卷,一百多冊嘞,才給方書記送一卷嗎”
李來亨冷笑道“樂山這個人貪得無厭,咱們不能太隨便滿足他,得經常吊著他。要不然再過一陣子,你就只能去書齋和花園里才能找到咱們的方書記了。”
明末不求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