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聲桓看著馬進忠死死抓住的劍鋒,看他十指全都傷痕累累、濺出鮮血,終于把佩劍松開。可他隨即就用力推了馬進忠一把,將他從自己身旁推開遠遠的,然后厲聲道:
“我若投降,既不能復對于左帥,亦不能復對于湖廣百姓。我本是遼東逃人,鄉里皆為東虜所屠戮,可入關以后,被我所荼害的百姓又有多少人?如此天誅地滅、狼心狗肺之輩,如何見活于天地之間?”
他接著連退數步,將上半身靠在了船艙的窗戶框邊上,對馬寶苦笑道:“東虜絕非高句麗那種癬疥之疾,將軍,請聽我一言,朝廷已失中原腹心之地,如今小李王又新得楚地,三分天下有其一,大勢將成。但!自從萬歷以來遼東多事,朝廷精兵良將悉在遼東,百戰不能制服東虜,連打敗過闖王的洪督師都兵敗東虜之手,闖軍難道還要輕視之?但請自憂!”
金聲桓說完最后的勸諫以后,就從窗戶處翻身跳出,馬進忠驚呼數聲,不顧手上的傷勢拼死抓住金聲桓的一處衣角。可是金聲桓動作太大,咔嚓一聲衣角斷裂,左良玉最后的死忠就這樣躍入河中,馬寶雖然立即命人營救,可是金聲桓早已懷有死志,不等大家入水搶救,一具浮尸便漂浮到了水面上。
馬進忠雖然是個油滑之人,可此時也難免流露幾分真情出來。他看到金聲桓的死,又想到左鎮全軍覆滅,自己投降闖軍,將來的前途依舊未卜,金聲桓對于東虜的預言也像黑云般壓在他的心頭上,終于忍不住哭了起來。
曾經戰士四五萬,部眾二十萬的左鎮,終于走到今天這等地步了嗎!
等水手們將金聲桓的尸體打撈上來以后,馬進忠才穩定住了情緒,馬寶安慰他幾句以后,便開始著手安排左鎮殘兵的投降事宜。
早已部署在大營四面的闖軍將士,立即從四面八方開入營中。官兵們并無其他選擇,只能放下手中的兵器,那些水手船夫也全都在軍官的帶領下,下了座船,排成隊列,等待著闖軍的清點接收。
李來亨對于金聲桓的死倒沒有怎么放在心上,他早就忘記了,大約三年前自己在竹溪縣時,就是被金聲桓所追殺,幾乎陷入絕境。
時易世變,如今金聲桓在李來亨的眼中卻成為了不值一提的沙礫。他只記得這個人似乎在后世歷史中,具備一定抗清戰績,曾和李成棟一同反正,給永歷朝廷裱糊了一陣子局面。
但也僅限于此罷了,再更多的東西,李來亨也沒有精力關心。
連那支水師都是如此,李來亨關心的是戰船、是水手。至于金聲桓這些左鎮水師的將領,即便他們投降了,在李來亨看來,也不可能繼續讓他們統領原本的部隊,而是必須要和馬進忠一樣,先和所部兵馬脫離關系,然后進入隨營學堂學習一段時間,畢業以后再擇才錄用,安排進新的部隊里。
要知道這時候將領和部隊之間的人身依附關系特別強大,不說左鎮這種已經近乎于軍閥的存在,即便一般部隊,主將和家丁之間的人身依附關系也是很難打破的。
如果不采取兵將分離的安置辦法,那么投降的官軍將領,隨時都可能發揮他們的社會關系和活動能量,重新把自己的部隊拉走。這在后世歷史上,就對大順政權造成了近乎于致命一擊的威脅。
“馬寶,這一回解決圍城大營你是立下了頭功,我會先給你記住的。”
李來亨對馬寶單騎入營勸降的收獲極為滿意,他親自騎馬到圍城大營的轅門處迎接馬寶,翻身下馬雙手把單膝跪地的馬寶扶起后,又同馬進忠寒暄了幾聲。
無論如何,未經苦戰,便將圍城大營近萬人的官兵、水手、漁民招降,而且還令馬進忠接受了相當苛刻的招降改編條件——這絕對是相當大的一份功勞。
馬寶面上不敢流露出居功自傲的神色來,他知道李來亨雖然常常示人以開誠布公、大公無私的器量來,但實際上的心機城府和為人又是另一回事。所以哪怕馬寶確實立有大功,也絕不敢輕易露出什么過分的樣子來。
闖軍之中也只有郭君鎮完全不在意李來亨的種種權謀心術,他依舊是那副眼高于頂的樣子,自得其樂,又大言不慚,一直在那里說什么接下來理應席卷三楚,掃滅丁啟睿等等的廢話。
以前郭君鎮自己一個人說昏話、說天話,還是孤掌難鳴,確實只能自得其樂。
可是現在李來亨幕下的那個行軍司馬顧君恩,此人也是一大奇葩狂士,明明這次隨州大戰他制定的“剿左”之策,紕漏百出,險些就到了全盤失敗的地步。
只是因為闖軍戰斗力確實已經高于左鎮,左良玉又心懷自保的打算,根本不肯真正拼盡全力殊死搏斗,才讓闖軍奠定了大勝的局面。
可顧君恩不反思反思自己的籌謀贊畫失策之處,反而是和郭君鎮一起夸夸其談、互相吹捧起來。這二位雖然都有一定才具,特別是郭君鎮的戰場組織能力確為闖軍之首,可兩個狂士的瘋狂自我吹噓,還是讓城府較深的馬寶大感奇葩。
他只能在心中感嘆,此必為節帥獨特的用人之道!
馬寶跟著李來亨提韁上馬,河岸和道路上全部都擠滿了衣甲鮮明的闖軍戰士,還有一群又一群了無生氣的左鎮降兵夾雜其間。河流里一艘接著一艘,千帆競渡的船只也全向隨州方向開去。
“大帥,漢水附近,似乎再沒有什么能同我們一戰的敵手了?”
馬寶心中突然產生了一點不可置信的感覺,從去年李來亨率領前標軍進入湖廣發展,到現在尚不滿一年的時間,不僅隨州的人民與土地已經發生了巨大的變化,而且整個漢水流域的敵人似乎都被掃蕩一空。
勝利來得如此之快,闖軍眾將除了大言不慚的郭君鎮和顧君恩以外,似乎都有些恍如夢中。即使是素來持重,目光長遠的方以仁,都帶著點荒唐的口吻說道:
“天下事今日定矣?”
可是李來亨卻知道一切不過剛剛開始,馬寶已經將金聲桓的遺言匯報上來了,闖軍諸將似乎對此都毫不在意。
只有李來亨知道,解決左良玉軍事集團,占領湖廣,只是對抗東虜的第一步。
打敗大明從來不是李來亨的目標,而是他為了積攢抗清資源所選擇的一條最佳路徑。
三楚大地的山林、野草、狂風、水流,巴蜀三峽噴涌而入荊門的長江,灌溉了湖廣土壤的水和風,一路東流,經過武昌,經過九江,直入江南大地。
李來亨倚馬揚鞭,微笑道:“闖軍勢居上游,自楚地東下可以破竹而取吳,南下掠五嶺則可據有南越。天下三分我有其一,接下來只等大元帥的捷報就好了。”
他話語中似乎對未來已經充滿了戰勝的信心,闖軍的謀士、戰將們,全都互相看了看,大家雖然不知道未來的發展會如何,但同樣感到前途光明,勝利在望。
張皮綆和龐存押送的左良玉于次日抵達隨州城中,李來亨對于如何處置這群被俘的將領,已經做好了全盤布置。
他準備籌劃一場盛大的節日——既是節日,也是審判,是時候掃蕩清楚一切不服從的敵氛了。
至于那些俘虜、降兵,以及少數為虎作倀、助紂為虐的鄉兵、土豪,李來亨也讓方以仁和顧君恩制訂了詳全的懲治方案。他不會允許有人可以在侵害闖軍一側百姓正當利益以后,不去受到任何合理的懲罰。
但李來亨也明白,殺戮無法建立起統治來,他需要的是詳全的法條、公正的司法。
說到這里,現在李來亨的節帥幕中已有了相當于內閣的掌書記、相當于兵部的行軍司馬、相當于戶部的營田使、相當于工部的度支使和百工衙軍器院、相當于禮部和吏部的提點學政和隨營學堂。
但他還沒有建立起一個相當于刑部的司法機關——唉,李來亨又要頭疼自己夾袋人才之少了。
隨營學堂還是不敷使用,節府試選拔出來的文士數量又少、可靠程度也低,李來亨想的還是很有必要再設立幾所干部學校。
當然在現階段恐怕還不能稱為學校,更多是速成培訓班的性質吧。
但這些事情,無疑都是必須立即著手起來實施的,畢竟闖軍接下來馬上就要迎接一波地盤的大擴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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