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分散闖軍的人員、干部和實力,一旦出現大規模的士紳叛亂,散落于黃州各地的闖軍人員就會立時處于一個極其弱勢、難以保護自己的處境當中,很可能迅速被各個擊破。
實際上,后世歷史大順的敗亡,很大程度上便是因為李自成在大順軍可靠干部儲備尚不充分的情況之下,冒然就將這些寶貴的人力資源分散到了廣袤的華北大地之上。結果當山海關戰敗的消息傳來后,本地士紳群起叛變,被分散開進行統治的闖軍人員,馬上就變成了驚濤駭浪中的一葉扁舟,根本無法自保,大量寶貴力量就這樣輕易地葬送了。
何況很明顯的一點就是,李來亨現在收編了如此多的沈莊軍余部和官軍降兵,這些新收編的部隊,幾乎已經在闖軍原本骨干部隊的一倍之上。
要依賴這些和本地士紳存在密切聯系的兵馬,去彈壓本地士紳的蜂起叛變這不是在開玩笑嗎 方以仁的勸諫絕非因為他本人出自士大夫之族,而確乎是一種中肯客觀的時局之見。
“府主心系黔首黎民,我素知之。但也要考慮應時而變,若倉促均田改制,讓大部分士紳毫無出路,看不到一丁點希望。那么以府主手上區區數千基干兵馬,豈能彈壓住數萬田主的蜂起叛變”
“樂山,先入城中再說,這些事情我均有腹稿,不必憂心。”
占領黃麻以后,李來亨手中的資源和籌碼大大增加。他收編沈莊軍的余部和投降的官兵以后,較保守的估計,都差不多可以將湖廣闖軍擴充到一萬五千人左右。
擁有這樣的兵馬作為后盾以后,李來亨的氣度都顯得更為從容一些。他對方以仁所說的這些情況有所考慮,在聽過方以仁更為仔細的分析籌謀后,心中的腹稿藍圖也更加清晰。
起碼要給士紳一條生路。
如果真的完全趕盡殺絕、徹底解放農民,那李來亨就需要先應付一場殘酷的土地革命戰爭,這同他所設想的抗清大計又有了很大沖突。
事情終究難以兩全。
說到底,這是1641年的初冬,而非1931年的初冬。
等到李來亨的親兵兵馬全部入城以后,他并未前往縣衙設置帥府行轅,而是沿襲了沈莊軍和嚴薪的做法,將帥府行轅設置到了梅府。
梅之煥和梅增智先后亡故,曾經黃麻首屈一指的名門望族已經徹底衰落,剩余的梅家子弟缺乏具備資望或才具之人。李來亨對這些人也聽之任之,只要他們愿意做闖軍溫順的合作者,他不介意在下一步的體制維新中,給予這些投機分子以一定好處。
嚴薪已等候在梅府院前,紅隊在黃麻之戰中發揮了關鍵性的作用。管隊嚴薪的應急處置,也展現出了他過人的機變才能,李來亨對之十分欣賞,心里也為自己把艾卓替換為騎將,而已嚴薪執掌紅隊的人事安排,感到先見之明的自負。
少虎帥將身上的輕裘解了下來,直接披到嚴薪身上,夸贊道“你真有班超之勇,嚴薪,你有表德嗎”
表德即表字,不過嚴薪也是河南土寇出身,雖然在升任紅隊管隊以后表現相當好學,但確實還沒有附庸風雅到取一個字號的地步。
他如實地搖了搖頭,李來亨便給他定下一個表字,叫做“仲升”,沿用了班超的表字。
一旁的方以仁心中吐槽不止,班超又不是錦衣衛一流人物,最多襲殺匈奴使團一事能和嚴薪的所作所為扯上點關系,但絕大多數時候不都是將這個典用在邊功方面嗎何況仲升仲升,伯仲叔季,嚴薪又不是在家族中排行第二,硬凹一個仲升,是不是太尷尬了唉,府主不讀書,不學、不學呀 等眾人入座以后,李來亨終于便看向還擔著營田使一職的白旺,笑道“老白,樂山對均田一事很有意見,你可將我們的謀劃細細說來。”
這段時間白旺已不怎么參與作戰,而是把精力都花費在了隨州田制改革上面。當其他人忙著討平山寨、激戰官軍的時候,白旺則帶著一批掃盲成績比較好的闖軍老卒,一個村落一個村落地探訪。
他頂著日頭和風雨,不辭辛勞,挨村查看,盡量將著佃交糧、均田免賦落實到實地上。這中間雖然也不免發生了一些佃農為了避租而偽稱為自耕農的事例,也撞見了一些不法士紳發起的嘩變。
所幸白旺是一員智勇兼備的將領,又是闖軍諸將之中難得的經營家,他巧妙地處理好了各方的矛盾和不滿情緒,對于直接以武力抗衡隨州新體制的不法分子,也勇于、敢于采取斷然的武力彈壓。
白旺的營田效果,讓李來亨大感嘆服。雖然還達不到孫可望后來在云南所做出的那種成績,可是隨州本身的社會經濟、農耕生產水平就要遠高于落后貧瘠的云南,只要能夠迅速穩定本地的生產秩序,重新恢復其應有的生產力,就足以支撐闖軍的軍事行動。
白旺不僅做到了這一點,還在簡單的恢復生產、維持秩序之上,更進一步,做到了利用佃農被解放的機會,組織他們修復和建造水利設施,令隨州的農業生產,在很短時間內就出現了相當可觀的進步。
這些事情都聚焦在細節和微處,不比李來亨的征戰顯眼,但這卻意味著闖軍正在具備統治的能力。
白旺也從這段時間的“營田”工作中,積累出了豐富的行政經驗而且不僅僅是他一人,還有他麾下的許多闖軍老卒,都正在成為闖軍之中的第一批“官吏”。
李來亨在確定利用沈莊軍事變圖取黃麻的戰略目標后,就和白旺做了很深入的討論。在下一步占領黃麻地區以后,如何將隨州新體制、新田制復制到黃州府呢 簡單粗暴的直接復制顯然是不可行的,就像方以仁所說的那樣,大規模的著佃交糧和均田免賦將使得本地士紳毫無出路,激起極大規模的叛亂情況來。
闖軍現在正在吸收沈莊軍和官軍的余部,實現一次大規模擴軍,李來亨的根基已處在一個極度不穩定的狀態中,他更加不能冒險行事。
可是難道就要放棄體制維新,保持黃麻舊有的統治體系那闖軍起兵又是何苦豈非可笑 梅府中有許多湖廣一省的地理圖形,方以仁對圖書本就有極大興趣,所以他入城以后最關注的就是收集士紳們所藏的古籍圖志。
現在桌上擺放的數冊地圖,便是方以仁從梅府中翻出來的。
白旺用手指劃出了隨州、應山縣、黃安縣、麻城縣,闖軍眼下的一州三縣控制區域。此外黃、麻南面的黃陂、羅田、蘄水三縣,以及黃州府府城黃岡,都已沒有兵馬守御,闖軍也隨時可以攻取。
漢水流域東部的德安、黃州二府,絕大部分地區,都可以說已經或即將處在李來亨的控制之下。
“德安、黃州二府,以方書記找出的圖籍來看,百姓民戶已有上百萬之多,據有較大田產的富戶數量也遠非隨州一隅之地可比。若直接照搬著佃免糧、均田免賦之策,確實可能激起大規模的叛亂,使得闖軍疲于應對,而錯失了有利的擴張時機。”
白旺一邊在地圖上用不同顏色的線條,劃出李來亨的控制區,一邊分析道“節帥其實在隨州時便做好了打算,著佃交糧本就是過渡之策。只等闖軍中認識文書的人數增多,便可以推行新制。”
李來亨和白旺私下商議,準備在新的控制區中推行新田制的事情,還未向眾人公開,所以諸將都大感詫異。方以仁更暗自為李來亨沒把這種機要之事告訴自己這個掌書記,而感到有些憤憤不平。
“我早有大改田制的打算,闖軍中多是秦人,或許不知道江南永佃一說,亦不完全清楚田皮、田骨的差別。”
李來亨徑直說出了自己準備大改田制的想法,而方以仁是桐城人,自然對江南一帶田皮田骨之說有所了解,他立即答道“田皮田骨,或稱田底與田面,或稱大苗與小苗,都是一種意思。田骨者,田產之根本,士紳擁有田骨,便可永收地租;田皮者,佃戶之所有,經營耕種所得即歸田皮。”
所謂“永佃制”,顧名思義,就是說佃戶享有永遠租佃耕種地主田地的權力。
具體說來,就是將傳統的土地產權分成兩份地主一方享有田地的所有權,稱為“田骨”;佃戶一方享有田地的使用權,稱為“田皮”。
在這種制度下,地主和佃戶都享有獨立自由處分其產權的權力,佃戶可以自由買賣、贈予、典押自己擁有的“田皮”,地主也可以自由買賣、贈予、典押自己擁有的“田骨”。
這種制度,一定意義上保護了佃農的權益。但是它還局限在租佃體制發展特別發達的江南地區,而且因為田皮和田骨各自獨立產權和價值的區分困難問題,而存在大量無法徹底解決的缺點,也就難以在多數地區推行下去。
但李來亨的意圖,便是在“永佃制”的基礎上,加入闖軍的角色,加入政府的力量,將地主和佃農的雙邊關系,變成地主、佃農、闖軍的三邊關系,維系平衡、保護弱勢,在不增加百姓負擔的情況下,更好、更直接地直接吸納控制區的物質力量。
這就是“營莊制”了。